Friday, June 6, 2008

Home-made food..

回北京总免不了要下馆子。其实全都是为了见朋友,吃饭不过是个由头。家里人做的菜才真是最好吃的……




冬笋炒蚕豆



清蒸扇贝




炒海参



糖醋黄鱼


上海青



烧带鱼



凉菜/泡菜(顺时针为黄瓜,莴苣,茴香豆,洋白菜)




萝卜丝饼



红烧萝卜




烙饼丸子之烙饼




烙饼丸子之炸肉丸子



葱烧武昌鱼

Thursday, April 3, 2008

王老头的糖炒栗子

小日本的超市年中无休。这儿有别处买不到的各种希奇玩意儿,比如个顶个大的巨峰葡萄,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生鱼籽,海胆,各种号称可以切了生吃的鱼,洛杉矶排名第一的拉面,以及yellowtail的下巴。不乐意开半个小时车去中国城买菜的时候这儿就成了我临时的菜场。虽然周围唧唧歪歪的都是舌头打架的日本话,总好过老美菜场里单调乏味的西兰花和生菜。

为了抢每天只有两盒的鱼下巴,我忍痛放弃了周六的懒觉,一大早爬起来去Mitsuwa扫货。进门的时候整间超市还是空荡荡的,就连卖面条的铺位跟前也门可罗雀。平时放促销货热闹得不得了的摊位上,孤零零坐着个瘦小的女孩子,低着头忙活。定睛一看,是在剥栗子。剥好了,切成小块搁在个纸盘子上任人取来试尝。我尝了一块,居然是热的——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忽然之间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想跟这小姑娘搭话,问她栗子可是自己炒的?理想中隐隐觉得应该有个老祖父坐在附近的某个角落,木着脸守着口老旧的炉子,里面铁粒和栗子吱吱啦啦转得正欢。

这印象大致是从高中时候来的。一家人搬到北京,挤在南城某个大杂院一间九个平方米的违章建筑里。冬天从巷口走回家,短短十几分钟的路,风并不大,却十足刺骨。脏兮兮的胡同里,总要等到少有地下了雪看起来才格外清爽。早上起来,迈出门去,觉得天都晴得发亮。胡同狭窄的路面上积雪完好松软,给人错觉踩上去该会是暖和的。我上学时候穿双短靴子,把积雪踩得吱吱嘎嘎,寒气从外面往里浸进来。厚棉袜子里的脚早就冻得发麻了。

周末的晚上,我跟我妈挽着手出门,黑洞洞的巷子里隔老远才有盏灯。偶尔有自行车从旁边不紧不慢地掠过,二八的男车骑起来有沉甸甸的金属声,莫名其妙地给人安全感。走出胡同到了大街往右手转,没几步路就是个糖炒栗子的摊子。炒栗子的老头姓王,长得和街上任何一个蹲摊的老头没啥差别。他表情庄重守着黑乎乎的大铁锅,锅里栗子和着石头(还是铁豆?)不紧不慢地转着,热腾腾的蒸气和着栗子的香气,在寒冷的冬夜里有天籁之概。队伍总是长的,我们乐意花上十几二十分钟等新鲜出锅的栗子。个儿大的栗子八块钱一斤,真不便宜。然而一大包滚烫的揣在怀里,心里跟完成重大任务似的舒坦,心急火燎地想赶快回家,这时候世界上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回家剥栗子大快朵颐是正经。栗子红亮红亮的,皮、膜和栗子肉是分开的。栗子个大,特别饱满,咬在嘴里又香又糯,怎么吃都不够。王老头的炒栗子算是煤烟少的,然而吃完了之后嘴唇和手指仍然黏糊糊的成了黑色。没办法,炒栗子要用石头和着炒,又要放糖水出味。我是不爱吃零食的人,因此冰棍,酸奶,冰糖葫芦,卤煮火烧……这些其他朋友念念不忘的童年时候的好东西,我都没有惦记过。唯有王老头的糖炒栗子,是想起来就觉得整颗心忽然飞回了家的。忽明忽暗的路灯,时而擦身而过的自行车,那炒栗子的摊位是黑天里温暖的一盏橘黄色光亮。炒栗子的甘香,走在路上新雪凛凛的寒气,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种种不同的印记会在记忆的各个角落里被同时唤醒。已经是那么多年前了,然而一切都宛在眼前。发生过得多少事情都被忘了,只有这些碎纸片儿似的回忆,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

日本超市门口剥炒栗子的小姑娘抬起头来,我小小吃了一惊,因为一头蓬乱的黑色卷发下面是张拉丁裔的脸——我本来顺理成章地觉得那应该是个亚洲女孩儿,更何况边上的招牌还大字写着“怀柔甘栗。”尽管如此,还是花五刀(!!)买下一磅。拿到手里已经后悔了,因为她秤给我的栗子只是微温,个头也小得可怜。回家剥开了,炒过了头,仁是硬的,却还连着膜。卖栗子的送了个类似小勺的工具,可以把栗子肉整个从皮里掏出来。方便则方便矣,但我猜发明这工具的人必然不知道栗子原是可以炒到王老头那个水平的。我默默地把一袋子都吃完了,手是干净的看不见黑印儿,这距离我中学时代的回忆真是愈行愈远了。以为这糖炒栗子可以让我找到点儿北京的感觉,却不料它叫我更想念北京了。

Tuesday, March 11, 2008

野花

从15号往南,据说有个Lake Elsinore,花开得正到好处。这是我没听说过的名字,和我不算太熟悉的地界。我一路开着车,一路心里犯嘀咕。每每循地图去个特远的地方,我内心深处都隐隐约约有些不安全感。或许我本质上是个山顶洞人,对于一切现代技术包括GPS都有着农民伯伯那样固执的不信任。可是跟着一张地图或者一台小小的机器走到几百英里开外,发现自己要转的高速,要走的出口,要停的那条街居然真的就在那儿等着你,难道不是件挺匪夷所思的事情?难道不会是因为我思故我在,或许这世界完全是个唯心的存在?

15号和60号的交口往下,Ranch的牛羊排泄物味道熏得人要死要活。强忍着开了十几迈,开始看见周遭的山坡。我在半沙漠里住了几年,知道这些如今水草丰沛的山坡在夏天不过是光秃秃的红色石头。只有雨水充足的年头,冬天,山坡上才绿得赏心悦目叫人想起新西兰的牧场。也只有冬天,雪后,东面的群山才显出白雪皑皑阿尔卑斯山似的气势。简而言之,冬天的南加州压根就是个欺骗性极强的commercial。一个个弯转过去,到了Lake St. 下来走了一圈,没看见太多花。恨恨地想难道我们受骗了?然而打个U
turn回去,立刻看到身后山坡上满山遍野的花海。我不记得看过开得这么嚣张的野花,因此它一定是客观存在,绝非唯心。要从花和花之间取道走上山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每条路都被盛开的花给覆盖住了。颜色太鲜明,花形太完满,压根不像是真的。正午的太阳下面我被金红色的花眩得睁不开眼睛。

后来再去Cabazon,据说outlet后面是一带花海,过去一看发现十分失望。那些雏菊虽然好看,但八成是人工撒种,绝非浑然天成。真要看家花,就不必大老远跑这一趟了。

Monday, March 10, 2008

08年购包记

衰老的标志无非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白头发,化妆之后明亮一大截的肤色,以及对于手袋首饰日益膨胀的占有欲。在2007年的尾巴上,我终于长叹一口气,决定我要拥有一个奢侈品等级的手袋。从这一刻起,我正式接受了自己成为大龄女青年的现实,并开始了旷日持久的handbag shopping历程。

原本我对手袋真的没什么兴趣。在Loehmann’s和Nordstrom Rack里摸爬滚打多年的我,花在包上的钱最多不过70块上下。这价位上我可以轻松买到二线的牌子,偶尔也能捡个漏买个Prada或者Versus啥的。多年来我维持着极佳的心理平衡,直到今年年初为止。

今年年初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个名唤Neiman Marcus的Department store,把自己extra 50% off的广告打了个震天响。此消息一经传开,立即在恋包成狂的女人中间引起轰动。NM是老牌精品店,并不擅长网上卖东西,因此sale做得十分粗糙。打折的手袋每天都有新货放上去,时间完全无法预期。可怜诸多职业女性,不比幸福的家庭主妇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悠悠血拼,被迫在会议和会议的间隙爬上网站一遍遍刷屏。此役涉及的手袋数量以百计,包括Gucci,
D&G, Burberry, Ferragamo, Prada等一线大牌,折扣程度可达60%以上。每个手袋放上网站几分钟内就告售罄。许多买家为了不错过机会,只要看到有存货就马上下单。就算下了单,也有可能收到NM的撤单通知。又有许多人买了之后肉痛,立刻反悔退掉。到后来买的糊涂,卖的也糊涂。成交的单被撤掉,撤掉的单又寄出来。有人竟然一口气花几千块买了七八上十个包,真堪称叹为观止。

扯远了。我与这件事本来全不相关,但出于看热闹的考虑,把这场sale从头跟到尾。两三个星期下来,我惊讶地发现我对于手袋的价位接受程度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在此sale之前,如果有人跟我说花一千块买了个手袋,我会在心里暗暗嘲笑道:羊牯!在此sale之后,我看着一线牌子的包在500块以下就感觉跟拣了便宜货似的。整个holiday season没买什么东西的我,此刻心里蠢蠢欲动,有个唧唧歪歪的小小声音在耳边嘟哝:买了吧买了吧别再等了干脆给自己买个包吧。这念头一起,就再也无法收拾。

美元疲软,股市低迷。Google的股票六个月前直奔750而去,如今不到430,看来还得接着跌。超市里吃的用的全都涨了价。当年油价上了2块钱一加仑大家花颜失色,如今它$3.7一加仑了,也只得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我当年买的一块Burberry羊绒围巾不过90块,今年号称打折,$188一条,大家跟不要钱似地疯抢。LV和Chanel从不打折,每年不慌不忙涨个百分之十的价,如今看来简直是最妥当的投资。其他一线牌子若折扣够大,将来出售也亏不了多少钱。这投资逻辑大抵似是如非,却坚定了我花钱的决心。一旦有了理论依据,接下来就是买哪个包儿的问题了。这应该不是个苦差事,我乐观地想。

事实证明我彻底错了。在我八年的shopping生涯中,从没有比这几个星期过得更为痛苦的。问题出在几乎是90度直角的learning curve上。无数大牌,无数大牌的无数season,这无数season中间出的无数个包的名字,无数个不同的尺寸……要看到一个包就能认出它到底值多少钱,对于压根没买过名牌手袋的我来说简直是难于上青天。更糟糕的是,在看了无数不同各个季节的设计之后,我的审美观犹如吃多了辣椒的舌头那样变得麻木之极再也尝不出味道。一个新的手袋放在我面前,要问我好不好看,我竟得犹豫半天拿不定主意。买东西买到这个份儿上,真犹如面对一场没有把握的期末考试。

阅包无数之后,晚装包,职业装包,休闲包……wish list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长。网站看得我眼晕,头疼,心动过速。每天要查一遍若干网站新上的减价货,更成了种哑巴吃黄连的负累。这时候就觉得LV和Chanel简直是天下最好的包。既没有减价因素需要考虑,二手货又能卖个好价钱,买起来放心大胆许多——只可惜我并没那个预算可以烧掉一千刀。终于在某个周末,我再也无法忍受看不见摸不着实物的痛苦,做出重大决定,驾着我的小兔子出门扫荡去也。

Nordstrom, Bloomingdales,我把wish list上的包统统试了个遍。出门试包果然是英明的。网站上看起来亮眼的包,放在店里大多是我不会选的。三分媚有点儿邪的亮皮D&G,实物怎么看怎么比价格要cheap一多半;端庄大方的MMJ
Dr. Q,皮子硬得要命,背在身上大得夸张,镜子里的我犹如收拾了行囊准备逃命的难民。至于Marc
Jacobs那些艳光四射的Stam,我估计也得长高十公分增肥三十磅,看起来尺寸才比较合理。一圈走下来,我的自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当然,心里长的草也被拔了个差不离。抱着最后的希望我冲进了LV店。这个周末晚上的八点半,LV店里空荡荡的只有三个导购和我一个顾客。我咽了口口水,尽量不去直视门口的黑人门卫,站在柜台后面检阅自己指甲油的白人小姑娘,和笑容满面向我逶迤逼来的日本老太太,专心看架子上放着的手袋。须知这可是我第一次孤零零深入这样吃人不吐骨头的名品店啊。眼看已经被逼到了墙角,一咬牙一横心,我摆出最无所谓的姿态向老太太一口气要了七个包。这些摆在架子上明明光芒四射的好东西,挂在我身上怎么看怎么都不妥帖。我不动声色地说声谢谢然后在六道咄咄目光的追击下落荒而逃。此役终以我啥都没买而胜利告终。

包,我还是没有。买包的心,死了一多半。在看到其他人发疯似地抢购名牌包的时候,如今我的反应已经变成了不怀好意的冷笑。真真冷暖自知啊。那些闪光的,金属的,嵌亮片的,镶宝石的,摆在店里华丽丽的,挎在身上相当寒碜的,原价一两千的折扣店里两三百的……买了号称是timeless其实进了衣柜不再出现的,更有甚者,几十几百个手袋搁在家里权当摆设的……那个手袋的世界有不一样的mentality和审美观。我惊为天人的手袋,却被别人贬为垃圾。热卖中的Chloe Paddington,Fendi Spy, 我则翻来覆去怎么看都不得要领。从Stam, Epi, Edith中抽身出来,仿佛一场轰轰烈烈的show落了幕,剧院外夜色清凉。我从车的后备箱里找出当初花20刀买的Reaction手袋往身上比了比,还别说,看起来比两千刀的手袋顺眼二十万倍。

后记:有位小美女上个月一口气买了七个手袋。在她某天贴过NM的一个打折的Ferragamo之后,我意外地跟着她贴的link买到了Marc by Marc Jacobs一只由$500打到$160块的白色手袋。我的购包历程由NM引发,还终结在NM上。跟着有钱有闲恋包狂们在fetish的边上打了个转,俺也算是抢了个NM的deal,人生终于又完整了一回。全活儿!阿门!

生活在洛杉矶

淑女和流浪汉

喜欢圣文森悌(San Vicente)大道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自海边一路驱车过来,路两边只是安静而连绵不断的树荫。路中间的分隔带宽约一个半车道,是绿茵茵的草坪。草带中央每隔几米 就种一棵树,平缓的树冠好似一顶顶撑开的阳伞。这些树大多有了年头,枝繁叶茂,也有新栽的高不过两三米。树枝并不直,伸展的样子如飞天手臂,蜿蜒妩媚。整 个春天,这树几乎不长树叶。从灰白色的枝杈上盛开出无数殷红的花朵,在一地青草衬托之下,有种咄咄逼人的炫目,火辣辣地几乎就要哗一声灼烧过来。左近一家 生意极好的咖啡店名唤珊瑚树(Coral Tree Café)。我这才顿悟这开红花的树有雅字如斯。

那样的花火会一直烧到春天的尾巴上。夏天开始的时候,树冠上开始布满着绿叶,温婉低调不起眼犹如路边每一棵乔木,似乎致力要将蜿蜒的枝干连同红花的记忆一并抹个干净。春天里每个周末,都是一如既往的好太阳。带本书到街角的咖啡店里坐上半天,看来往的车里惊鸿一瞥的兰宝坚尼(Lamborghini),或者来往的行人里赏心悦目的年轻女孩子,时间就慢悠悠地滑过去。在这间咖啡店混迹几个月后,我意外得知这个地点曾是本地一家著名的意大利餐馆,O. J. 辛普森的前妻在这里用过她最后的晚餐。那些娱乐报纸上捕风捉影的八卦似乎一下子都华丽丽地活过来了。

咖啡店里的人三教九流。时间一久,从电视小明星到无家可归者全都混了个脸熟,咖啡一杯在手,太阳晒得人轻飘飘地找不着北,大家聊起天来也轻飘飘地言不及义。有时候我从书里回过神,注意到窗外经过的陌生人。一大早上山锻炼的骑车人三两成群地停下来买咖啡。一个穿棕色靴子和短裙的年轻女人停下来逗报箱边上拴着的一条狗。一个醉醺醺的老人蹒跚而过,表情严肃,头顶的棒球帽上写着"越战老兵(Vietnam Veteran)"。一个流浪汉靠着墙边坐下,伸直了腿,墙挡住了他的身体,我只能看到一双新得很突兀的纽巴伦灰蓝色跑鞋,和一双没有穿长裤和袜子、浮肿发紫的腿。穿瑜伽服苗条结实的年轻女人来来去去。家庭主妇拎着"健康食品超级市场(Whole Food Market)"的购物袋打马路中间旁若无人地横穿过来。一个光头戴眼镜的人把脸贴在我面前的玻璃窗上,徒劳地向咖啡店里张望,玻璃把他的鼻子压成一个可笑的红色物体。在这 一切的背后,无数汽车以完全一致的速度不慌不忙地驶过。崭新的、满是灰尘的、撞扁了车门的、豪华的、滑稽的。所有这一切,在经过我面前的时候 都从容不迫地向我片刻打开了他们生活的一个窗口。

流浪汉是这城市颇为独特的一道风景。洛杉矶被称为"全美流浪汉之都。"即使是在这里,西洛杉矶,退休和没退休的有钱人、大学教授、雅皮和好莱坞小明星扎堆的富人区,也四处可见流浪者的身影。有个剧作家朋友言之凿凿地说,这些流浪者都是从寒冷潮湿的其他州迁徙过来的,他们在南加州找到了充足的阳光,从此拿这儿当家再也不肯离开。

某天我和同事开车去见客户,被结结实实地堵在车流里动弹不得,心急如焚。从高速路往下望去,赫然看见高速路边的绿地,一棵参天榕树下搭起了一个帐篷。两个流浪汉正躺在睡袋上晒太阳,脚边上还扔着几个啤酒瓶子,模样极为悠闲洒脱。我和同事看得半晌做不得声,想想自己成天忙碌早出晚归连太阳的影子都看不到,赚来的工资也是缴税补贴街头流浪汉一日三餐,一时间只恨投靠丐帮无门。

单位门口时常见到一位很有派的流浪汉,人高马大,全幅家当都穿在身上,一块破旧的毛毯拖在身后犹如长袍的下摆。每每落霞满天,在他身上镀出金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影。他面容严峻,走得很慢,头仰得高高的有种不可一世的气派。这,就是传说中的Vagabond King吧。在他身边,手提大包小包购物袋时髦手袋的女人们轻倩地掠过,对这流浪汉视而不见,顶多厌烦地皱皱小巧的鼻子。对于她们来说街头衣衫褴褛的流浪者们不过是个透明的存在。然而他们顽强地流连于洛杉矶每个最时髦的去处,似乎在提醒,那外表光鲜的名品店,意大利餐馆,和蝴蝶般穿梭其间的绅士淑女远远代表不了洛杉矶的全部。

一个城市和许多个城市

西洛杉矶的富人区——这当然不能算是地道的洛杉矶。可什么又能算得上地道呢?提到洛杉矶,跳入脑海的关键词首先是好莱坞,犯罪率,比佛利山(Beverly Hills),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罗敦道(Rodeo Drive)。然而缺了市中心的摩天大厦,多明戈坐镇了多年的歌剧院,放着日出印象和鸢尾花的盖蒂中心(Getty Center),以酒吧夜店闻名的银湖区(Silver Lake),各个不同族群聚集的城中之城,华人聚居的圣盖博(San Gabriel)市Valley大道上几百间脍炙人口的中餐馆,甚而与都市生活完全无关的荒凉海滩,绵延的森林和山区,周遭的雪山……,又怎能还原出个真实完整的洛杉矶?当朋友问我洛杉矶是个怎样的城市,我总是语塞。要寥寥几语把洛杉矶说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要面面俱到同样是不可能的:这城市包容了太多的元素,各种不同阶层、人种和民族的文化在无数或大或小的冲突中奇迹般地共存。Crash那样的故事天天发生,然而那是电影,生活要远为简单平静得多。

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门外轻微的开门关门声,两双皮鞋下楼梯的声音。这是隔壁那个堪称双面娇娃的中国女孩和鬼佬男朋友上班去了。七点三十分,楼下的洗车铺开始用高压水 龙头哗啦啦地刷洗地面。七点五十分,老墨卖快餐的餐车在楼下停住,开始飘出垃圾食品特有的香味。八点零五分,出门上班,面对犹太老板和韩裔同事。午饭,跟泰裔朋友吃日餐。下班买菜,卖肉的墨西哥老哥拿卷舌头的英文请教我一个人要多久才吃得完一斤肉馅。有时候一天到晚竟看不见几个正宗安格鲁萨克逊人,因此有时候会片刻糊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洛杉矶的市民来自一百四十多个国家,讲二百二十四种不同的语言。小韩城,小东京……在这些城中之城你可以吃到地道的各国美食——当然也得习惯面对语言不通的困扰。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犹如在许多个城市里同时生活。

我不止一次地琢磨,一个城市怎么能有这么多不一样的表情。或许洛杉矶为人诟病的城市规划反而成就了它。太多文化藉着都市蔓延(Urban Sprawl)而找到了各踞一方相安无事的空间。每个社区都有自己鲜明的个性,洛杉矶的特色,正是它容纳了这样多截然不同的个性。文化之间的融合则是从容不迫,循序渐进的,像墙头缓慢而顽强生长的枝蔓。久而久之,社区与社区之间变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洛杉矶给人宽阔的生存空间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让人学会彼此容纳。

在洛杉矶生活最为幸运之处,还在于做什么事都有令人目不暇接的选择。论烹饪,既有昂贵精致的法国和日本餐馆,也有便宜大众化的埃塞俄比亚手抓饭和好吃不贵的韩国烤肉;论购物,罗敦道上有最新款的名牌,名品折扣店里则萝卜白菜一样堆着便宜的过季品。论艺术,歌剧院和美术馆自不待言,威尼斯海滩(Venice Beach)的街头涂鸦同样有惊人的气势。周末的消遣更数不胜数,东西横贯四十英里的圣塔莫尼卡山区(Santa Monica Mountains)有走不尽的山道和看不完的植物和动物;长达七十六英里的海岸线,冲浪潜水都是流行的好运动。花半天时间沿着海滩骑自行车,或在夕阳西下时候支个烤架BBQ,一个周末的下午就这样不慌不忙地过去。一二月滑雪,三四月看野花,五六月摘樱桃…… 城市与非城市之间的界限是模糊的。在洛杉矶生活,感觉有点儿像吃菜品繁多的自助餐。

一点雨水和许多沙漠

在东岸生活过的人往往对洛杉矶颇为不以为然,觉得这城市浅薄没文化,是都市蔓延坏到不能再坏的榜样,并且交通状况已经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然而这些都不碍着洛杉矶人口以每年十几万的速度增长。我曾经问过一位熟识的老教授为啥舍得离开常春藤名校和东岸诸多朋友搬到南加州定居,老先生给了我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因为每天想打高尔夫球就能背上球杆出门从不用担心下雨。"此外,虽然这地方没什么历史,"毒辣的大太阳下面老头儿举着杯酒眯着眼睛笑得很豁达:"可是天气对我们老两口的关节炎实在有好处。"

我没吃过关节炎的苦头,却能理解老教授的逻辑。的确,从东海岸来到南加州,很难不赞叹一年足足十个月的好阳光。这如同一个人时时刻刻咧着嘴微笑而从不疲倦,都是上帝才有能耐赐给的奇迹。我到美国后的第一个房东是个亚利安裔的老太太,成天忙里忙外,闲时穿比基尼坐在楼下游泳池边晒太阳。原先该是个金发碧眼的美人儿,如今一身松弛的肌肉只能叫人慨叹岁月的力量不可抗拒。我向她说起北京的秋天,落叶和大风,她睁大眼睛赞叹道:"啊,那多好!这么说来北京是有四季的!"我本能地觉得一年有四季不算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不过也只好陪着她哈哈大笑。

在这个十个月旱季两个月雨季的城市里,没有四季更迭的提醒,时间的维度仿佛都被简化了,生活和衣柜都变得简单了很多。洛杉矶地区只有沿海窄窄一带算得上地中海气候,往内陆走两百公里就是沙漠。整个城市用水都要仰仗自北加引下来的雪山融水。旱季里几乎没有什么降雨,绿色的山坡若缺了人工灌溉很快就变成寸草不生的沙漠。二月前后是雨季,只有两个月,大部分时间也不过是连绵的阴天。空气少有的潮湿,天边厚重的乌云低垂,把环绕洛杉矶的群山都遮个严严实实,隐隐有出尘之概。阳光只间或从云间闪过,哗地投下一片淡淡的金色,一切又都旋即褪为黑白。等到雨过天晴,空气被洗刷得清冷干净,能见度极好,看得见远处山头上堆积着未融的皑皑积雪。沙漠久旱逢雨,野花就轰轰烈烈地绽放,雏菊和罂粟把漫山遍野都染红了,那样的姹紫嫣红衬着气势磅礴的雪山作背景,美得有些不太真实。

住在洛杉矶的人习惯白天热晚上冷干燥明媚的沙漠性气候,却不知道如何应付下雨的天气。偶尔有个雨水稍微丰沛的年头,市政府就紧张得要申请自然灾害援助。公寓漏雨见怪不怪,山体滑坡、房屋倒塌也时有耳闻。高速路上水淹金山,车祸此起彼伏。今年就是这样一个年头。一月份的最后一个周末,我坐在打好的行囊边上,对着电视屏幕发呆。原本要北上到优胜美地国家公园好好度个周末,无奈这计划被一场自北向南横扫整个加州的暴雨雪打了个七零八落乱红满地。交通大动脉五号高速竟然封路三天——要知道这可意味着南北加之间依靠大货车的公路运输陷入彻底瘫痪。我瞪着手里已经付掉的租车账单 ……怎么也不能理解自己做旅行计划的时候为啥竟没把天气因素给算进去。可见我在不知不觉间也被洛杉矶的好太阳宠坏了。我忘记了天底下还有坏天气这回事儿。

再好的菜吃多了都难免厌倦。每年在旱季的那十个月里,人都仿佛被太阳吸干了水分,开车经过海边时候,总会忍不住贪婪地呼吸几口湿润的海风。每次下雨的时候,阴沉沉的天气里,我的心情都会像马蒂斯的油画那样温暖明亮。

在这里和在别处

添说,他不介意洛杉矶单纯浅薄没文化,他热爱洛杉矶一成不变的好太阳。添是好莱坞成百上千个郁郁不得志的剧作家之一。他住在比佛利山下老旧而昂贵的公寓里,落地大窗是一整扇华丽的雕花玻璃。据添说,那扇玻璃是工厂给本地西班牙天主教堂定做雕花玻璃窗是的废品,真正的古董。图案虽然略显怪异,可是色彩艳丽非常。夕阳照进来,一室天堂似的光亮。为了这缤纷的光线,添宁可整个冬天忍受寒风把整扇玻璃撼得吱吱呀呀,也不肯迁就他上任女朋友另换一间温暖舒适的新公寓。

我们坐在添的公寓里就着夕阳喝咖啡的时候,他凝视着雕花玻璃的表情十足温柔。这座公寓已经有了几十年历史,这对于这位剧作家来说有着特别的含义,因为在洛杉矶,任何东西过了二十年就可以和历史文物扯上关系。这个地址有着比佛利山的邮政编码90210。添每天早上带着头盔骑自行车沿蜿蜒陡峭的山道冲到比佛利山半山,在那里呼吸清晨的空气,眺望灰蒙蒙的洛杉矶市中心那几座高楼。天晴的时候,他可以看得到长岛的海景。添有一辆手动挡没有空调的跑车,乃是1989年的Acura。下午时候,他经常敞着车窗顺九曲十八弯的日落大道一路开到圣塔莫尼卡海边,在那里的咖啡屋和漫画书店消磨上好几个小时。不,他不愿意失去这个邮政编码,他不愿意离开这间公寓。

添每年都卖一两部剧本给电影公司,至今为止,还没有一部剧本被挑中、改编成电影。好莱坞这样的剧作家太多了,大多数剧本被买断之后都就此没了消息。凭卖剧本的收入,维持生活还是可以的,要出人头地却是遥遥无期的事情。

照添的说法,好莱坞并不适合他这样的高加索人发展。原因是电影公司十家有九家属于犹太人,打不进他们的圈子,就难以有大的突破。添觉得自己唯一的机会是抢先押中下一个潮流。《杀死比尔》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添暂时成了狂热的漫画爱好者,逢人就侃大友克洋和押井手。然而这潮流淡下来了,押错了宝的添仍然淹没在籍籍无名的剧作家群中,继续努力寻找下一个机会。

夏天的时候,添告诉我他终于负担不起昂贵的房租,打算搬去圣地亚哥与朋友合住。几个月过去了,添还是没有离开洛杉矶。上个月,我听说他四处在打听洛杉矶哪个区买房子还有升值的潜力。在我的电话上有一个留言,问我可不可以为他投资提供些专业意见。也许他终于无法靠写剧本来维持生活。不过我想,添最终是无法放弃洛杉矶的。我理解添的感受。

一年之前我有个机会可以离开洛杉矶换份工作。更好的职位,更好的收入……那几乎是不用想就可以做出决定的事情。然而每天早上我醒来,想到要离开几年来去了无数次的咖啡店和楼下的小馆子,想到将要去的城市连绵的阴雨和单调的族群……莫名其妙的恐慌就会让我彻底抓狂。当这份工作offer最终因为其他原因告吹的时候,我的兴奋简直多于遗憾。

我想我到底还没有做好离开洛杉矶的准备。这城市有种野草般的生命力,吸引着特立独行想要过种与众不同生活的人们。种群和文化大大小小的碰撞和摩擦,都市与自然,奢侈与破败,快与慢,新与旧,种种极端的对比和反差仍能时时给我新鲜的体验,我享受这种感觉,甘之如饴。洛杉矶自有它安之若素的节奏,路上每一步四周的风景都如此饱满,我从来无暇去旁顾别处。生活就在这里,时时扑面而来,如假包换。

Wednesday, January 23, 2008

拉斯维加斯:那么近,那么远

离洛杉矶不过二百多迈。无奈我和A都懒,连四个小时的车都懒得开。结果坐联航飞过去,去程倒也算顺利。快两年不去拉斯韦加斯了,阿拉丁已经变成了行星好莱坞,好在Spice Market还开着。我和A幸福地做了最无聊的人:吃buffet,看O,赌slot machine,逛街买BR和Express。回家时候行李多了小一倍,真是叹为观止。鉴于上两次冬天去都冷得够呛,这次我带足了衣服,结果是汗流浃背地裹着羊绒围巾,手里拎着沉重的大衣,脚下踩着更沉重的靴子。多穿上去的那层legging包在腿上火烧火燎。赌运更差,一小时的时间在1c机器上活活输掉了25块钱,之后只得郁闷地喝着啤酒看着A帐上的钱哗哗地往上涨。

A为人谨慎兼轻微神经质,因此八点半的飞机,我们六点刚过就到了机场。Check in, security check一切顺利,只是A放在包里的一瓶coconut syrup,她早些时候从Halo Hattie店里淘来的,不得不送给了机场的警卫大哥。到了gate,惊悉飞机超售,我不得不赞叹A神经紧张得有道理。正盘算着要不要在机场干坐四个小时换张免费机票,几位黑妹妹已经一拥而上瓜分了名额,我俩也只好空叹自己动作太慢。

原该八点十五分起飞的航班,先是晚到了二十分钟,地勤人员说是必须在二十三分钟内完成登机,急火火把乘客赶牛一样赶上飞机,搞得大家神经高度紧张。关上舱门,机长说:我们还是丢掉了起飞优先权,只好再等上二十分钟。我刚坐下来就被一股浓重的体味熏得头晕脑涨。起先以为是那个人高马大的黑空少,后来才发现我周围原来坐满了印度人。飞机还没起飞,我的胃就像拧毛巾一样搅成一团,只得找出本准备丢掉的时装杂志,用里面的香水小样儿紧紧捂着鼻子。

一路上机长唧唧歪歪,不断更改预计到达洛杉矶的时间。乘客群情鼎沸,纷纷向空姐空少询问转机事宜。屋漏偏逢连夜雨,飞机在洛杉矶机场等gate又等了二十分钟。飞机还滑行着,过道里已经挤满了拿着行李的乘客。空姐勒令大家坐下,已经取下来的拉杆箱都被空姐空少扔到了乘客的大腿上抱着。有要转机到纽约的彪悍黑人当场开始怒骂,空妈反唇相讥说谁叫你们转机之间定这么短的时间……领班的空妈意图统计有多少乘客要转机,请有 connection的乘客按亮服务灯,齐刷刷举起了好几十只手,服务灯丁玲光郎响个不停,全场狂笑不止。空妈这时候开始结结巴巴念转机gate的名单:“Flight xxx to JFK, departure time 10:30, gate xx, flight xxx to Chicago, departure time 10:30, gate xx….” 七八个转接的航班都十点半起飞,时间可已经十点十分了。过了一会儿,空妈宣读更新后的list: "Flight xxx to JFK, already departed, gate xx, flight xxx to Chicago, final boarding call, gate xx…." 乘客无奈怒极反笑,十分热闹。这晚上空乘对大家的临别赠言是:"If you have no connection and you are not in a great hurry, please let those who have connections leave first.. You will be rewarded on your next trip according to TRAVEL KARMA."

Wednesday, January 9, 2008

欲辩已忘言

周五收拾停当了上R家去,手里零零碎碎拎着冰箱里剩下的各类食物。是日暴风雨从北加一路南下席卷到圣地亚哥。三藩狂风、大雪、停电,金门桥都关闭了。相比之下洛杉矶要好得多。然而从早上开始,天就黑蒙蒙的。办公室里亮着灯,往外望去啥都看不见,其实一整天都下着颇有规模的雨。不惯下雨的洛杉矶照例水漫金山。从弯弯绕的日落大道拐向山深处,路灯在雨中显得暗得可怜。车开过去哗啦啦地溅起路边的积水,那水很深,在夜色里更是种不可测的黑色。我一时有种错觉自己的兔子原本是艘船,越往山里走,越觉得我这是在探一个错误座落在洛杉矶的桃花源。

R在照看的宅子据说地价四百万。一路开上去感觉反而没有Brentwood一带豪华。屋里布置简单,核桃木家具,超级市场随处可见的红酒,吃的用的,一概没有惊人之笔。墙上挂了些艺术品,风格杂陈,是随手买回来的便宜货。总而言之,老夫妻心思不在装潢吃喝上。明亮宽敞的书房一人一间,那是外行人摸不着门的专业书。Graham Greene的小说都放在床头。一个Thinkpad随便塞在书橱后面。老先生喜欢伺候花,因此有个温室似的两面落地玻璃的小客厅,能看见一泓碧蓝的游泳池和后院,曲曲弯弯的台阶一直通向山上。这应该算是洛杉矶的冬天,所以后山的树有斑斓的颜色,落雨的时候被院子里的灯一打,直有歌剧似的辉煌感觉。下午,阴天。在这小客厅里随手拉个毯子盖上了,蜷在沙发上睡觉。原以为R带着Leo出去遛了,不料刚睡着就觉得那条大憨狗在我脸边上蹭来蹭去。我来不及想为什么他们回来得那么早,就又在越来越黑的天色里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雨又大了起来,哗啦啦地打在玻璃上。隐隐听得见Leo在宅子里某处快乐地吠叫。

Leo是条性情简单,待人热情的golden retriever。这狗的本性就是去捡东西,因此Leo最喜欢的娱乐就是飞奔出去拣主人扔远的球。球捡回来咬着不肯放口,炫耀似地叼着给每个人看一遍,然后才把湿乎乎的球扔到人衣服上,接着大舔特舔。我新买的羊毛裤子在这种攻势下成了牺牲品,一整天都能闻到那条大狗不太友好的口水气味。Leo最擅长的把戏就是把球给拱到某个犄角旮栏里,然后徒劳地想把自己肥胖的身子给塞进去。这尝试当然肯定是未果的。Leo于是拿可怜巴巴的眼神把屋里人瞅来瞅去,发出懊悔的呜呜哀鸣。R很不情愿地拖着两条长腿,去寻摸一把比她腿还长出一倍的扫帚,跪在地上费劲地把那沾满了口水的红色小球掏出来。Leo一口叼起那球飞奔而去,不到10分钟,这条既不聪明又极端固执的老狗就充分发扬好了伤疤忘了痛的精神,将前述场景悉数重新上演。真要说它笨呢,可能也冤枉它,因为闲谈时候一提到它,哪怕我们说的是中文,Leo也耳朵一竖偷偷地斜瞟过来。待它跟我们有了目光接触,确定我们说的是它,Leo就欢天喜地把它六十磅的体重与横流的口水一起压过来。虽然不胜其扰,把它推开时看着它做错了事似的模样,心里还是觉得怪不忍心的。

R说老先生真喜欢的是花草。Leo应该算是老太太的宠物。然而老太太十月份去了,老先生也就一连两个多月在外晃悠,依稀可以想见回家是件感伤而不愉快的事情。在八十多岁的年纪上,似乎再不必为未来重新多加盘算。剩下的是一个或长或短的finale,有着或多或少的 encore,然而灯不知道会在哪个时刻忽然熄灭。有多少人可以心平气和地对自己说: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估计要到那时候才能真正领会,身边逐渐凋零的时候,心情会是豁然开朗或者无可奈何。

过去两天,大起大落。连自己也没法判断,此刻的想法是出自心血来潮还根本就是水到渠成。只知道自己对于以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许正因为这点儿不确定,才忽然喜欢上拍照片,我需要那些光和影一再佐证自己走过的道路。他们是数字和物质的,摸得着的东西,给人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Thursday, January 3, 2008

Female driver

每天开车上下班,总能看到一些举止奇怪的车。不正常举止包括但不限于:交通顺畅时车速低于限速五迈以上;缓慢行驶兼打S;红灯停车与前车距离超过5米导致后面的车不能进入左转/右转车道;原本缓慢行驶,黄灯即将转红灯时忽然猛加速冲过路口;路中间左转五分钟以上不成功;路中间左转到一半忽然踩刹车;红绿灯前忽然不打灯换道;左拐硬生生拐上别人的道;高速上以龟速强行超车……不一而足。如果您碰到这等怪事,绕过该类危险车辆之后一定要回头看看司机。十次里有八次,这是位女司机。通常还是位正在打手机的女司机。剩下的两次,您可能碰到了七十岁以上应该老老实实搭公车的老年人士,他们的杀伤力比女司机们有过之而无不及,但由于人数不那么多,总体危害不如女司机严重。

女人开车完全叫人头疼。她们开车时目不斜视直勾勾盯着前面的路,从不费心扫一眼左右后面的车辆。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非得在开车时候在手机上说,说的时候还绝不肯用headset非得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歪歪扭扭地操纵着方向盘。经常性迷路。无论视力多好,在找路的时候都要伸长了脖子眯起眼睛看路牌。更有甚者,一边开车一边对着镜子抹口红。我见过在高速上开车竟能分出一只手涂睫毛膏的,那准确来说不能算是女司机,而是恐怖主义女分子。

当然我也见过既认路又开得一手顺畅的手动车的女人,比如上次跟我一起去北加的某导演。但该位女士开弯弯绕的山路不肯减速,还号称喝高了车才开得好。因此虽然驾驶技术叫我佩服,也只好算是另外一种恐怖主义女分子。

Wednesday, January 2, 2008

2007 in Review

这是若干年来第一次,我对整整一年感到失望。在若干事情上,深刻理解了啥叫做身不由己。浪费了太多时间,关注于太多细节,学到的新东西却少得可怜。我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新年的resolution很多很多,包括少上网,看完案头堆积如山的书,以及每个月出去认真拍一辑照片。

Saturday, December 29, 2007

退衣记

话说八年来专拣便宜货的我,感恩节忽然决定抛弃给了我无数$15以下好deal得专卖店,转投名牌大店Saks和NM。节前pre-sale,买了两件 Anna Sui的裙子,一条Nanette Lepore的长裤。在网上买的时候顺利得不象话,拿到信用卡帐单才觉得肉痛……NM的包裹到的时候我正在佛罗里达,家里没人,给退回去了,倒省了一桩事。Saks买来的那件,穿在身上如同米袋,真叫人欲哭无泪。也只能退掉。一拖再拖,拖到无可再拖,我终于下定决心去了Saks在Beverly Hills的那家店。

进门先找directory。四下转了整整一圈,居然没找着。心想那总该有Customer Service的大牌子吧。绕了第二圈,还是没有。第三圈找扶手梯,仍然没有。我心生恐慌,左看看右看看,偌大的厅里没几个人,看不见戴牌子的店员。有两个我基本确认是店员的,都行色匆匆来去如飞,完全视旁人如无物。转上第四圈,终于有了突破性的发现:电梯。。。先上楼再说。直奔五楼,一眼望去,仍然一片黑乎乎。Directory……没有 directory。店员……不戴牌子。我瞅准了整层楼最gay的一个男生,冲上前问:"Do you work here?"果不出所料。。这位真是售货先生。不过他瞅了瞅我手里的袋子,简洁地告诉我:这整座楼都是男装,女装在隔壁……天哪,六层楼的男装部……Saks真是变态啊。。。

女装部其实隔了一条马路,进门只觉莺声燕语,男装部灰蒙蒙的抑郁气氛一扫而空。Directory……还是没有。扶手电梯……倒是有一部。不过我这回盯住一位脸上粉最厚长得最像芭比娃娃闪亮蓝色眼影假睫毛最夸张的女士上前询问,果然不出所料……这位真是售货小姐。她瞅了瞅我手里的袋子,告诉我去五楼或者六楼试试运气。。。苍天啊。。。退件衣服难道还要找到这个牌子的柜台么……

后来我明白过来二三四楼都是大牌子的专柜。五楼人不多。我被售货大妈A踢至售货小姐B再踢至某隐藏得很深的customer service柜台……退衣服也就用了30秒吧。

打折很厉害的样子。四下看了看:所有号称折上折的鞋子,上头都连个价签儿也没有。叫我如何看起?打道回府,恍然发觉自己在Saks迷魂阵里花去了30分钟有余。Saks门外空气真新鲜啊。以后要是再跟Saks买东西,俺就是个棒锤。

Wednesday, December 26, 2007

快乐圣诞,圣诞快乐

买东西基本上是一个链式反应。比如说上次FC夫妇来访的时候我立马神魂颠倒地看上了FC那双疑似Dior的高统麂皮靴子。之后我四处寻找一双风格相似的靴子而不得,两个月之后我添了一双配长筒靴子的长筒袜和一条配长筒靴子的瘦腿羊毛裤。至于这靴子,我忽然不想买了。

再说该条本来该是配靴子穿的Club Monaco的羊毛西裤只剩我常穿的号码,从一百多打到9块钱一条犹如早市收摊时候的白菜。左看右看就是小了那么一丁丁点,又貌似是在可以蒙混过关的范围内。于是我下了决心要重新开始锻炼。接下来的两个星期,我在四处寻觅一套长袖长腿儿瑜伽风的运动衫……

这一链式反应在许多领域持续发生。我买了韭菜豆芽,韭菜买多了,所以又买了碎猪肉包韭菜猪肉饺子;馅儿拌多了又去买皮子;剩下的碎猪肉又买了茄子来配……这样两个星期的菜都受一盘韭菜豆芽支配,真是匪夷所思。

昨儿我终于买了一辆车,为这辆新车每年要多交小一倍的保险,看来看去实在宝贝得不行,接下来打算买一套脚垫以免弄脏了车里的地毯;一个大的cooler以免弄脏了trunk得地毯;一个……数码相机……好给我的新玩具拍照片~

我几乎已经可以预料到,DSLR只是个花钱的开端。我还在谨慎地看sigma和tamron的头儿,已经有人向我倾情推荐小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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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声怒号。周围的街区纷纷停电。IM上碰见个住在附近的朋友说:半夜一点停电,引发警报系统狂鸣不止,伊的太太从床上跳起来抓起猎枪就往外冲……我后来想了想,保不齐我家里也停过电了只是我不知道。回头冰箱里七七八八的恐怕得扔个干净。

街上人少。大风,太阳很高,像北京的秋天。开了俺的宝贝兔子出去兜圈儿,脸上挂着傻笑。鼎泰丰的蟹粉小笼、许留山的芒椰芦荟爽一路吃下来,生活真是太幸福了。

Monday, December 17, 2007

迈阿密游记(2)追寻海明威的足迹

Key West for Blog


在佛罗里达半岛的最南端,一带小岛如同散落墨西哥湾的珍珠,自迈阿密往西南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弯弧。这一千七百多个小岛被称为Florida Keys,它们在冰川时代曾经是珊瑚礁的一部分。一万五千年前,海平面逐渐降低到如今的高度。这些一度被海水覆盖的珊瑚礁露出水面,风化为石灰岩(limestone),最终形成了如今的群岛。这些岛屿在1910年的时候由一条海上铁路连接。当初的铁路桥早已被一场1935年的飓风毁损,如今串起从迈阿密到最南端的岛屿Key West的,乃是八十年代完工的一条长达一百二十七英里的高速公路,也是美国一号高速公路的最南端部分。天气好的时候驱车南下,狭窄的道路两侧是无边无垠的碧蓝海洋,当是赏心悦目的乐事。当年毁损的铁路桥和废置不用的旧公路桥,如今开放给步行游客作钓鱼观景之用。

所谓Keys,是西班牙文Cayo的误读,意为小岛。Key West被当地人叫做Cayo Hueso, 也就是“骨殖之岛。”传说此处曾经是印第安人弃置尸骨的地方,名字也由此而来。也有一说认为Key West顾名思义,就是西岛。西岛是一号高速公路的终端,也是美国的最南端。这里离古巴只有九十英里之隔。一两百年来,数以十万计的合法和非法古巴移民通过西岛进入美国。这个小岛无形之中成了通往古巴的假想门户。每个晴好的天气,西岛最南端的标志物Southernmost Point都聚集了向茫茫大海翘首仰望的游客,每个人都试图在一泓碧蓝上找出古巴的方向,并任凭想象力把自己带往那个美国公民无法合法抵达的国度。

略微讽刺的是,当年如假包换的美国公民海明威初次来到西岛,正是假道哈瓦那。他和新婚妻子珀林搭邮轮自法国到古巴,海明威觉得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在此刻似乎划下了确定的轨迹。

海明威决定去西岛定居,是在他自欧洲返回美国之后,一战和二战的间隙。那决定作得相当心血来潮。或许佛罗里达粗糙却纯净有出尘之概的白沙滩勾起了关于法国南部的某种回忆,或许与世隔绝的海岛让他终于可以与世界讲和而潜心写作,或许岛上的“海螺”拉丁裔移民让他找回了些早年西班牙内战时期的熟悉感觉……或许只是九十英里之外的古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这些现在我们都一无所知。唯一可知的是,珀林爱上西岛的好天气和好风景,她倾其心力装饰新居,想在西岛的居所处处烙下老欧洲的影子,而海明威的注意力似乎浑不在此。Rum 酒,出海打鱼,高质量的写作,他在西岛上的生活像一个漫长无比的假期。他一面怀念着西班牙,一面又似乎在加勒比海找到了西班牙最原始粗犷的风土人情。他在精神上离欧洲越来越远,十几年后,他最终选择定居在古巴,那充满拉丁异域风情,粗糙如新鲜风化的石灰岩,与老欧洲贵族情调毫无关系的加勒比海岸。他远离战乱和政治,在海岛上寻觅他的世外桃源,直至卡斯特罗带来了他的失乐园。

海明威在西岛上间歇度过的十几年,是西岛居民引以为豪的历史。他在Whitehead街上的故居被改造成了博物馆。这是海明威在西岛上的第二个居所,也是他在美国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家——当他最终选择回到美国定居的时候,却选择了美国最边缘的一个小岛。

红砖墙、石灰岩造就的西班牙式老房子、院落里参天的热带乔木犹如雨林。海明威故居方圆一个半英亩,如今开放给游客参观。站在门口的导游优哉游哉地叼着一根烟,他带着水手帽,看起来正像海明威小说里描写的某位老船长。他的脚边,一只全身漆黑,毛色油光发亮的猫旁若无人地踱过。我跟着它拿了相机拍照,才发现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优游自在的猫——一九三五年某位老船长送给海明威的六趾猫,如今有将近六十只后裔。它们才是海明威故居的真正主人。这些猫显然也习惯了来来往往的游客,它们秉持猫科动物一贯的傲慢态度,坚持把带着白痴的惊喜表情跟在屁股后头照相的陌生人们当作透明空气。柱子脚,树荫下,每张空闲的椅子上,它们各踞一方,在冬天的好太阳里呼呼大睡。其中更有一只名唤Archibald MacLeish的肥猫,常年以一成不变的姿势霸占海明威的大床。与其说它是只猫,还不如说它是件家具。

海明威曾经每天六点起床,写作六个小时,然后把整个下午交给海洋和朗姆酒。在他清醒的那半天,他完成了一些他最好的作品,包括《战地钟声》,《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弗朗西斯马科布短暂的幸福生活》。在他受烈酒支配的那半天,他会拿他捕回来的青枪鱼当作沙袋练拳击,并在夜晚指望家对面的灯塔指示他回家的方向。珀林从欧洲运来了枝形吊灯,西班牙胡桃木家具,并修了一个与西岛自然风貌格格不入的豪华游泳池。装修这游泳池花了两万美金,在当时是绝对的天文数字。海明威当时在西班牙,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花了这么多钱,震惊之余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递给珀林,大笑着说:“你不如把我最后一分钱也花掉了算了!”海明威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书房里,那里和他在古巴的故居一样,墙上挂着一个鹿头。地上堆着陈旧的旅行背包,竹条座椅,阳光从落地大窗里无拘无束地透进来。除了一盏枝型台灯之外,整间书房几乎看不到珀林装点的那个老欧洲的影子。我猜想当海明威最终离开西岛定居古巴,他的心情定然是挣脱了新世界最后一点枷锁那样惟余云淡风轻。

来西岛之前从旅游指南上只看到这一座海明威故居。在西岛上四处游晃,才发现海明威的印迹无处不在。在西蒙顿街上闲逛,不小心就看到珀林叔叔送给他们的第一座房子,如今是间专卖纪念品的商店。海明威当年每晚不醉不归的Sloppy Joe’s 酒吧,如今叫做Captain Tony’s Saloon。隔了一条街还有一间酒吧故意取名Sloppy Joe’s,企图混淆视听,也蒙混了不少游客的钞票。几杯朗姆酒下肚之后,孰真孰假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总之大家都坐在海明威故事里的吧台上说着海明威的故事,也跟他一样不醉不归。

晚上十点多跑去Captain Tony’s,这里还维持着几十年以来的老样子。酒吧极小,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屋顶挂满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女人内衣和工人的安全帽,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传统。酒吧里一棵老树穿过屋顶,据说十九世纪这棵树上曾经吊死过十几个海盗,此树因此得名“吊脖子树”。坐下来点杯Pirate’s punch, 四周看看,琢磨着海明威曾经坐在哪张旧吧椅上。门口坐着的乐队显然比听众喝得还高,几个大男人把七十年代的老摇滚一曲曲唱下来,整间酒吧跟着摇头晃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两三个小时在朗姆酒里一晃就过了。西岛的夜风潮湿有点儿凉,半个多世纪以前,海明威是否也踩着一样微醺的步子,跟着灯塔的光亮,摇摇晃晃地寻找家的方向?他在西岛度过了十几年,之后不回头地去了古巴,弃这个多年的居所,他在美国的第一个家犹如敝屣。此后二十年间,西岛成了他在古巴和美国之间偶尔休息一夜的中转站。我在西岛上所能够零星寻觅到的,不过是一处又一处他模糊的,已成旧事的足迹。

Sunday, December 16, 2007

迈阿密游记(1) 夜色:热度华氏98

迈阿密夜色:热度华氏98

踏出迈阿密机场,我闭上眼睛贪婪地吸了口清新微湿的空气。Gulf Stream洋流把迈阿密的天气打造得无懈可击。虽然位于热带,这座城市有记载的最高温度却不过华氏98度。十二月里,迈阿密的太阳有着不温不火的好脾气。空气里饱含的水分让人匆匆的脚步都自动放慢了三分。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好似踩住了拉丁音乐收放自如的节拍。

开车走local去迈阿密海滩,一路在不熟悉的单行道迷宫里磕磕撞撞。直到确定无疑地开上了通往南滩(South Beach)的高速公路,方才松了口气,有了东张西望的心情和闲工夫。不算宽的公路两侧,深蓝色澄澈的海水无遮无拦。那纯净的颜色刹那间把心里所有的郁闷不快都一扫而空了。此刻我无比确定,大老远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并没有来错,因为每片海都有着截然不同的表情。

东张西望的结果,是我一眼瞅见了旁边跟我并排开着的一辆Toyota Sienna。这辆时髦的Van有八九成新,扎眼的是车身上密密麻麻跟筛子一样,竟然全是子弹孔。我趁着红灯的机会斜着眼睛细细数来,四十三个子弹孔又大又圆,明显是自动武器的杰作。车里坐了两位拉丁籍的小兄弟,面相和善,谈笑风生。我暗自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毒品贩子?虽然极想替这辆饱经创伤的 Van留个影,却还是硬生生地抑制住了抓起相机的冲动,眼睁睁看着这辆车在车流中左拐右拐,扬长而去。

迈阿密在八九十年代间可算不上是旅游的头等胜地。这个城市虽然有蓝天碧海白沙艳阳,却毒品走私猖獗,非法移民众多,治安很成问题。迈阿密著名的南滩曾经是犯罪率极高的贫民区。然而八十年代末以来,以Calvin Klein为首的大批时尚界名流涌入南滩,其中Irene Marie在此开设了佛罗里达第一家国际性模特代理。自此南滩日益繁华,娱乐业蓬勃发展,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它脱胎换骨,成了迈阿密最富有的社区之一。

从停车场到海滩不过短短半条街。先看到海边蜿蜒的小路,略显荒凉的灌木丛,陈旧的木栅栏,高大摇曳的棕榈树。通往海滩的小径铺满了雪白的沙子,隔着条街还看不到海,然而一点点海风的咸味已经在鼻尖萦绕不去。此时的心情是极端期待的,好像一场好戏慢慢拉开了幕。待到穿过灌木丛真的站在宽阔绵延的沙滩上,我反而有点儿不知所措了。那么长的好沙滩,叫我要从哪儿看起才好呢?

佛罗里达州有着得天独厚的白沙滩。其实这里的海滩沙砺混杂,微微硌脚,远不如夏威夷的海滩细软光亮得好似绸缎。然而艳阳当头,白沙亮得耀眼。那近乎一尘不染的天真颜色,真让人顿感心胸风光霁月。到了晚上,月色下白沙和海水同时闪着幽幽的光,又是别种情调。南滩海岸救生队的小亭子都漆成柔和的蜡笔色调,卖小吃、租阳伞的售货亭则是深棕色的小木屋,颜色干净明亮,设计得真高明。

然而南滩最吸引人之处并非自然风光,而是它的人气。南滩在美国可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people watching spot。模特公司在此拍摄广告、MV是家常便饭。在这里懒洋洋晒上一天太阳的帅哥美女,为了肤色均匀漂亮计,落落大方脱去比基尼拥抱阳光海水新鲜空气。年轻拉丁女子身材之曼妙,叫人叹为观止。白沙碧海鲜艳阳伞在这些漂亮人儿面前也只好退而其次成为谦虚的背景。

冬天太阳下山早,才五点钟,天光已经慢慢暗下来,紧挨着南滩的店铺和酒吧陆陆续续点上了灯,领座的漂亮姑娘们开始卖力地向路过的行人大力推荐happy hour menu。街的另一侧,卖手工艺品的小摊子门庭若市,街头艺人趁着夜色初上开始摆开了摊子。路上的行人愈来愈多,最后一丝暮色里,四面八方都依稀传来节奏奔放有致的拉丁音乐。这条白天宁静的小街顿时换上了灯红酒绿的妩媚模样。我正在流连于街头小店,忽然脚边传来声音:"Hey, Photographer!"低头一看,一位帅哥对着我友好地微笑:"想要朵玫瑰花吗?这是送你的,你愿意留下钱就留下点儿,不留也没关系。"他的小摊上满满摆着草编的玫瑰花。我被他一句"Photographer"说得受宠若惊,自愿作了购物傻瓜,蹲下来挑选的当儿,他又对我说:"我是印第安原住民,现在就靠祖上传下来的小手艺为生……""你家族的保留地在哪儿?""呃……"他转了转眼睛,犹豫了两秒钟,然后迅速回答道:"蒙大拿!蒙大拿的黑毛熊族……""黑毛熊族?!……"我抬起头狐疑地看着他。这家伙在胡说八道:黑色的卷发明明是拉丁血统,哪儿有半点印第安人的影子?我看了看手里的花,问道:"这花能放多久?"骗子帅哥对着我无比深情地笑:"一辈子……"我被这样厚脸皮的谎言给逗乐了。放下一块钱,拿着朵草花儿愉快地离开了。在这样迷人的拉丁风情的南滩,当然一切无害的谎言都是可以原谅的。

随着夜色加深,南滩的热度似乎也持续上升。在路边的小酒吧里找个露天靠街的位子坐下来,要杯鸡尾酒,一边啜一边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用做什么已经十分放松享受。当然我也没忘了点上一盘佛罗里达的特产石蟹Stone Crab。这种海蟹个子小小的既不中看又没什么肉,却长着一对肥美多肉的大蟹螯,当年(六十年代)几乎被老美给吃绝了种,禁捕了整整八年才又逐渐繁殖起来。红彤彤的蟹螯,尖上是一块漂亮的黑色。端上来之前蟹螯已经被细心打碎,用刀叉就可以轻易取出蟹肉大块朵颐。配着柠檬汁和芥末蛋黄酱,回味无穷。此地的螃蟹饼crab cake,也秉承东岸自马里兰往下的一贯好传统,脆皮之下满满填着货真价实的大块蟹肉,吃起来也是极之过瘾。迈阿密流行的brown rum加新鲜水果榨汁调制的鸡尾酒,入口顺滑到不得了,却又劲道十足。一杯不够就多喝两杯吧,反正happy hour,一切都半价。

晚上十点过后,街面上开始沉寂下来,然而Collins两侧的boutique酒店里,各式如火如荼的派对才刚刚开始。附近著名的泡吧好去处多是旅馆自带的餐馆和 lounge,这些多为fusion style的餐厅,菜式精致,受到老饕们极力推崇追捧,也是美食评级杂志的宠儿。这晚我挑的一家名为Social 的餐厅就是这样一个时髦的hang out hot spot. 菜单上古巴、西班牙和新派美国菜风格杂陈,都是小盘,每色菜都可选相配的红酒/白酒,价格不菲。我点了红酒牛尾,蛤蜊和煎海螺饼。食物从卖相到口味都无懈可击,然而整个晚上,我少有地从美食上走了神儿——从我面前穿梭而过的人们实在太过精致,我看得挪不开眼睛。高加索、拉丁、非洲、亚洲裔的各式美女媚眼横生万种风情,每一个都有着满满的自信,秾纤合度却极其结实健美的身材,走起路来大步生风,如同走在 T台上的模特。她们毫不吝惜展示长腿,小蛮腰和饱满的胸脯,显然那一件件昂贵的小礼服她们买起来也绝无手软。一顿饭下来,如同看了一场紧凑的时装秀。时近午夜,狂欢的人群却越聚越多。整个晚上,南滩都会维持这样拉丁节奏的热带温度,直至凌晨四点之后,每晚上演的midnight fever才会不情愿地在夜晚的余韵中暂且退烧。

Monday, November 5, 2007

纽约杂记

一趟红眼航班

每次旅行之前,收拾行囊的心情与其说是雀跃,不如说是失落。离开一个住惯了的地方永远都是叫人伤感的。出门旅行,面对什么是茫然不可知的,然而要短暂离开睡惯了的床却是一定的。一边收拾箱子,一边为了找不到合适的衣服而对自己发脾气,简直想把箱子一脚踢翻赌气取消这次旅行,似乎一切烦恼踢翻了箱子就会顺理成章得到适当的解决。

这样阴晴不定的脾气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星期。把纽约的旅行计划一一做下来,餐馆地址电话都列成了Excel工作表。旅馆、节目、航班。时间大把大把地花在无止境的google上。临到出门,仍然是张惶无措,惦记着没赶上的deadline,糊涂着干吗兴之所至要跑一趟纽约。

Red eye基本上满员,我身边坐着个单身妈妈带着八个月大的小女婴,空中小姐少爷们竟不施以援手,简直骇人听闻。一路上反反复复,睡不踏实。坐着难受,躺下去更难受。心跳嘭嘭的,不知道是否因为上飞机前那杯黑啤在肇事。等真到了纽约,反而不急着出机场,先一路狂奔至 Peet's,一杯咖啡下肚,才长出一口气,觉得长周末真的开始了。出租车上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空,橙色的霞光,听着耳边的风声,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北京。每次回国坐国航的飞机,到北京正是凌晨。坐在机场大巴上,虽然放眼望去有那么多的高楼,但视野还是开阔的。遇到个大风天气,天空被吹得透明透亮的,直觉得心境澄明,想要仰天长啸。此刻感觉大致如是。

鹿鸣春的包子

旅馆小小的,可是很chic。地方在中央公园的西南角,时代华纳中心后面,很不起眼的一个地址。装修走的是boutique 的路子,很现代的设计,门厅的轮廓是一水儿的直线。无论走到哪儿,灯光总是黯淡的,各种层次没有表情的中性色透着点儿工业时代的冷漠,然而每面墙上却都密密实实包着黑色和深蓝色的仿天鹅绒,在奶白色的顶灯照耀下,反射着幽幽的光。房间也小,一张不大的床占满了几乎整个空间。然而我扑在床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自在得犹如这就是家里那张睡惯了的床一样。

原本的打算是存了行李,去下城中国城的新波记吃碗鱼丸面当作早餐,做几个小时的马路天使,再去鹿鸣春尝尝他们闻名遐迩的蟹粉小笼包。结果这一觉酣睡到中午,好不容易把自己从床上拖起来,出门还觉得走得有点儿摇摇晃晃。正午刺眼的阳光下,纽约略微刺骨的初秋的空气里,每次横穿马路,熙熙攘攘横冲直撞的人群都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温暖和兴奋。鹿鸣春在 Central Park South有一家分店,店面相当雅致,坐在二楼上,从扶手看下去,能把进门上楼的食客一一看个明白。顾客很少,两桌老美,一桌日本人。两侧的墙是明亮的落地镜子,阳光暖洋洋地照进来,节奏是悠闲缓慢的。两屉蟹粉小笼包端上来,个儿挺大,做工不算精细,皮也吃了汁水,像是蒸过了头,也可能是面和得不够意思。然而一口咬下去,满满一包金色的油膏汤水却是绝顶鲜美。配上姜醋,吃起来真没个够。跟鼎泰丰比起来,手工,肉馅和精细程度是万万比不上的,独独胜在蟹粉上,算是有点儿意思。我另外点了碗馄饨汤,那可真是骇人听闻地难吃。一碗半冷的酱油汤,三个馄饨身形巨大,一口咬下去竟跟千层饼似的,其间夹着既无味道又无口感的肉(?)渣,当真把我给吓得够呛。

结帐时候,一楼的服务生对着水族箱傻笑。问她看什么。这小丫头傻乎乎看着我道:"你会讲国语哦?你是中国来的哦?"然后向我指点:"这两只龙虾是流氓,它们一直在做爱。那两只螃蟹一直抱在一起,我想它们是同性恋。你是中国什么地方来的?"她明明是北京来的,才三个月,已经一口台湾腔国语。急着问我:"你喜欢洛杉矶还是纽约?洛杉矶有地震哦?"走出门还听见她开心地跟人炫耀:"我们北京来的妹妹哦 ~~"

法拉盛会友记

法拉盛到底有些什么?从地铁里出来,我目瞪口呆。这十字路口我从没来过,看了却有难以解释的熟悉感。若再宽上三分,点缀些喇叭声响和一个交警岗,谁能看得出来这是美国?路面上不知从哪儿来的果皮烟头碎纸片,人群喧嚷,磨肩擦踵。这里的拥扰与曼哈顿是不同的。曼哈顿是清冷而居高临下的,每个行人都有清晰的目的地。法拉盛自有它无法无天的活力,像剪影版的北京,像一棵没经过园丁的手修剪、在夏天充足的雨水里疯长的树。街道两侧破旧的店铺,从衣服鞋袜到钟表修理,都打着中文的牌子。各种食物的香味从不同的方向飘过来,牵扯着我的神经,叫我不顾形象地把鼻子吸溜了又吸溜。叫人目不暇接的餐馆招牌映入眼帘。我在 Main上漫无目的地瞎逛,其实坐落了诸多著名馆子的40街就在左近,可惜我不知道。有个小孩子路过,手里攥着羊肉串,我的瞳孔顿时放大了八度。本打算追上去问问,无奈当时朋友正在电话上跟老爸唠叨个没完没了。等他挂了电话,小孩早走得无影无踪,为了这羊肉串,我们从 40街到43街走了若干个来回,终于一阵方向正确的风把碳炉的烟味和羊肉的膻味一并精准地送进了我们的鼻子里。我像见了亲娘一样心急火燎地过马路,横冲直撞的态度较本地人还要aggressive 上三分。两串羊肉串烤上了,那烟熏火燎的膻香味是折磨人的。我被撩惹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最匪夷所思的是无论站在羊肉串摊子的哪一边,风都会把烧烤的油烟吹过来罩在身上。羊肉串终于到了手,吃起来其实并没有闻着香。肉是冻过的羊腿肉,叫人吃了欲罢不能的脂肪却只有一块……一眼瞅到路边的甜品店,于是两条腿不听话地拐进去,买杯红豆冰沙来安慰自己没有得到满足的胃。

Saturday, June 16, 2007

论Sushi Tenn的倒掉

在洛杉矶这样的城市里,以步代车的机会并不算多。因此遇到值得步行一逛的小街,我常兴奋不已。Sawtelle算是这样一条街。附近日本人很多,也有一座日本寺庙。每年传统的庆祝活动上,男女老少载歌载舞,热闹非凡。尤其是那个日本鼓打得荡气回肠。东亚文化本来相通。我虽然不是日本人,也时常一不小心被触动了思乡的神经。

从街头走到街尾,各种价位、不同风格的小餐馆比比皆是。在Sawtelle上找到街趴是迹近无法完成的使命。我通常把车停在附近的居民区里,然后不慌不忙地逛街,慢慢决定要去哪家好吃不贵的小馆子,是一流的消遣。

其中一家Sushi Tenn,是很有格调的寿司馆子。地方小小的,价格不菲,然而头盘新鲜花哨,寿司极新鲜,生鱼入口即化。每次去都把Toro,象拔蚌,海胆,生虾,三文鱼籽一口气点下来,心里有种变态的满足感。虽然几个月才能去一次,但是极为心仪。从没想过这样好的一家寿司馆子居然是会关门的。

关门之前几周我们才去过。寿司师傅规矩极多,不肯拼桌,还严厉地警告我们上菜会很慢。那天我们是给同事送别,错愕之下转投隔壁的韩国豆腐煲。老板娘眼睁睁看着我们十二个人哗啦啦离座,表情很平静。她说,这么大的聚会,这儿不是地方,仿佛如释重负。同去的美国同事认为老板娘的态度叫人忍无可忍。我私下里倒觉得那是应该有的架子。但凡好的寿司师傅,没有一个是特别好说话的。尤其是在美国,寿司店毫不客气地打出“恕不供应铁板烧及加州卷”的招牌乃是常事。寿司师傅看不惯客人高声喧哗、吃一半剩一半、用错调味汁,也会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厉声斥责。然而日餐就是靠这些寿司师傅保持原有的水准。许多寿司店周一关门,每逢节假日也放十天半个月的长假,残酷地叫兴致勃勃而来的食客碰个闭门羹。我碰过很多次闭门羹之后才知道,他们关门的原因是因为在此期间无法保证新鲜生鱼的供应。

总之Sushi Tenn就是这样一家很难缠的小馆子。在这个区住了两年多以后,我几乎以为它跟四零五高速公路和好莱坞标记一样是雷打不动的。因此它无声无息地关张的时候,我心里的难受劲儿如同被活生生拔去了一颗牙。

当然像中餐馆那 样入乡随俗做柠檬鸡和芥兰牛糊弄老美是一种生存的方式。当然像韩餐馆那样努力降价是另外一种生存的方式。像大多数美国化了的寿司馆子那样,把拉面、铁板 烧、加州卷和寿司混合供应是日本餐馆普遍的生存方式。事实上我遍寻一个肯跟我去吃好日餐馆子的朋友而不得,他们大多满足于12块的午餐特价甚或自助。但我对于不妥协的人和事始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偏爱。他们挑一条比较困难的路来走,因此理所当然应该比其他竞争对手多获得一些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