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17, 2007

迈阿密游记(2)追寻海明威的足迹

Key West for Blog


在佛罗里达半岛的最南端,一带小岛如同散落墨西哥湾的珍珠,自迈阿密往西南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弯弧。这一千七百多个小岛被称为Florida Keys,它们在冰川时代曾经是珊瑚礁的一部分。一万五千年前,海平面逐渐降低到如今的高度。这些一度被海水覆盖的珊瑚礁露出水面,风化为石灰岩(limestone),最终形成了如今的群岛。这些岛屿在1910年的时候由一条海上铁路连接。当初的铁路桥早已被一场1935年的飓风毁损,如今串起从迈阿密到最南端的岛屿Key West的,乃是八十年代完工的一条长达一百二十七英里的高速公路,也是美国一号高速公路的最南端部分。天气好的时候驱车南下,狭窄的道路两侧是无边无垠的碧蓝海洋,当是赏心悦目的乐事。当年毁损的铁路桥和废置不用的旧公路桥,如今开放给步行游客作钓鱼观景之用。

所谓Keys,是西班牙文Cayo的误读,意为小岛。Key West被当地人叫做Cayo Hueso, 也就是“骨殖之岛。”传说此处曾经是印第安人弃置尸骨的地方,名字也由此而来。也有一说认为Key West顾名思义,就是西岛。西岛是一号高速公路的终端,也是美国的最南端。这里离古巴只有九十英里之隔。一两百年来,数以十万计的合法和非法古巴移民通过西岛进入美国。这个小岛无形之中成了通往古巴的假想门户。每个晴好的天气,西岛最南端的标志物Southernmost Point都聚集了向茫茫大海翘首仰望的游客,每个人都试图在一泓碧蓝上找出古巴的方向,并任凭想象力把自己带往那个美国公民无法合法抵达的国度。

略微讽刺的是,当年如假包换的美国公民海明威初次来到西岛,正是假道哈瓦那。他和新婚妻子珀林搭邮轮自法国到古巴,海明威觉得自己后半生的生活在此刻似乎划下了确定的轨迹。

海明威决定去西岛定居,是在他自欧洲返回美国之后,一战和二战的间隙。那决定作得相当心血来潮。或许佛罗里达粗糙却纯净有出尘之概的白沙滩勾起了关于法国南部的某种回忆,或许与世隔绝的海岛让他终于可以与世界讲和而潜心写作,或许岛上的“海螺”拉丁裔移民让他找回了些早年西班牙内战时期的熟悉感觉……或许只是九十英里之外的古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这些现在我们都一无所知。唯一可知的是,珀林爱上西岛的好天气和好风景,她倾其心力装饰新居,想在西岛的居所处处烙下老欧洲的影子,而海明威的注意力似乎浑不在此。Rum 酒,出海打鱼,高质量的写作,他在西岛上的生活像一个漫长无比的假期。他一面怀念着西班牙,一面又似乎在加勒比海找到了西班牙最原始粗犷的风土人情。他在精神上离欧洲越来越远,十几年后,他最终选择定居在古巴,那充满拉丁异域风情,粗糙如新鲜风化的石灰岩,与老欧洲贵族情调毫无关系的加勒比海岸。他远离战乱和政治,在海岛上寻觅他的世外桃源,直至卡斯特罗带来了他的失乐园。

海明威在西岛上间歇度过的十几年,是西岛居民引以为豪的历史。他在Whitehead街上的故居被改造成了博物馆。这是海明威在西岛上的第二个居所,也是他在美国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家——当他最终选择回到美国定居的时候,却选择了美国最边缘的一个小岛。

红砖墙、石灰岩造就的西班牙式老房子、院落里参天的热带乔木犹如雨林。海明威故居方圆一个半英亩,如今开放给游客参观。站在门口的导游优哉游哉地叼着一根烟,他带着水手帽,看起来正像海明威小说里描写的某位老船长。他的脚边,一只全身漆黑,毛色油光发亮的猫旁若无人地踱过。我跟着它拿了相机拍照,才发现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优游自在的猫——一九三五年某位老船长送给海明威的六趾猫,如今有将近六十只后裔。它们才是海明威故居的真正主人。这些猫显然也习惯了来来往往的游客,它们秉持猫科动物一贯的傲慢态度,坚持把带着白痴的惊喜表情跟在屁股后头照相的陌生人们当作透明空气。柱子脚,树荫下,每张空闲的椅子上,它们各踞一方,在冬天的好太阳里呼呼大睡。其中更有一只名唤Archibald MacLeish的肥猫,常年以一成不变的姿势霸占海明威的大床。与其说它是只猫,还不如说它是件家具。

海明威曾经每天六点起床,写作六个小时,然后把整个下午交给海洋和朗姆酒。在他清醒的那半天,他完成了一些他最好的作品,包括《战地钟声》,《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弗朗西斯马科布短暂的幸福生活》。在他受烈酒支配的那半天,他会拿他捕回来的青枪鱼当作沙袋练拳击,并在夜晚指望家对面的灯塔指示他回家的方向。珀林从欧洲运来了枝形吊灯,西班牙胡桃木家具,并修了一个与西岛自然风貌格格不入的豪华游泳池。装修这游泳池花了两万美金,在当时是绝对的天文数字。海明威当时在西班牙,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花了这么多钱,震惊之余从口袋里掏出一分钱递给珀林,大笑着说:“你不如把我最后一分钱也花掉了算了!”海明威的大部分时间花在书房里,那里和他在古巴的故居一样,墙上挂着一个鹿头。地上堆着陈旧的旅行背包,竹条座椅,阳光从落地大窗里无拘无束地透进来。除了一盏枝型台灯之外,整间书房几乎看不到珀林装点的那个老欧洲的影子。我猜想当海明威最终离开西岛定居古巴,他的心情定然是挣脱了新世界最后一点枷锁那样惟余云淡风轻。

来西岛之前从旅游指南上只看到这一座海明威故居。在西岛上四处游晃,才发现海明威的印迹无处不在。在西蒙顿街上闲逛,不小心就看到珀林叔叔送给他们的第一座房子,如今是间专卖纪念品的商店。海明威当年每晚不醉不归的Sloppy Joe’s 酒吧,如今叫做Captain Tony’s Saloon。隔了一条街还有一间酒吧故意取名Sloppy Joe’s,企图混淆视听,也蒙混了不少游客的钞票。几杯朗姆酒下肚之后,孰真孰假变得不再那么重要,总之大家都坐在海明威故事里的吧台上说着海明威的故事,也跟他一样不醉不归。

晚上十点多跑去Captain Tony’s,这里还维持着几十年以来的老样子。酒吧极小,连扇像样的门都没有,屋顶挂满了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女人内衣和工人的安全帽,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传统。酒吧里一棵老树穿过屋顶,据说十九世纪这棵树上曾经吊死过十几个海盗,此树因此得名“吊脖子树”。坐下来点杯Pirate’s punch, 四周看看,琢磨着海明威曾经坐在哪张旧吧椅上。门口坐着的乐队显然比听众喝得还高,几个大男人把七十年代的老摇滚一曲曲唱下来,整间酒吧跟着摇头晃脑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两三个小时在朗姆酒里一晃就过了。西岛的夜风潮湿有点儿凉,半个多世纪以前,海明威是否也踩着一样微醺的步子,跟着灯塔的光亮,摇摇晃晃地寻找家的方向?他在西岛度过了十几年,之后不回头地去了古巴,弃这个多年的居所,他在美国的第一个家犹如敝屣。此后二十年间,西岛成了他在古巴和美国之间偶尔休息一夜的中转站。我在西岛上所能够零星寻觅到的,不过是一处又一处他模糊的,已成旧事的足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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