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3, 2008

王老头的糖炒栗子

小日本的超市年中无休。这儿有别处买不到的各种希奇玩意儿,比如个顶个大的巨峰葡萄,顶花带刺的小黄瓜,生鱼籽,海胆,各种号称可以切了生吃的鱼,洛杉矶排名第一的拉面,以及yellowtail的下巴。不乐意开半个小时车去中国城买菜的时候这儿就成了我临时的菜场。虽然周围唧唧歪歪的都是舌头打架的日本话,总好过老美菜场里单调乏味的西兰花和生菜。

为了抢每天只有两盒的鱼下巴,我忍痛放弃了周六的懒觉,一大早爬起来去Mitsuwa扫货。进门的时候整间超市还是空荡荡的,就连卖面条的铺位跟前也门可罗雀。平时放促销货热闹得不得了的摊位上,孤零零坐着个瘦小的女孩子,低着头忙活。定睛一看,是在剥栗子。剥好了,切成小块搁在个纸盘子上任人取来试尝。我尝了一块,居然是热的——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忽然之间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想跟这小姑娘搭话,问她栗子可是自己炒的?理想中隐隐觉得应该有个老祖父坐在附近的某个角落,木着脸守着口老旧的炉子,里面铁粒和栗子吱吱啦啦转得正欢。

这印象大致是从高中时候来的。一家人搬到北京,挤在南城某个大杂院一间九个平方米的违章建筑里。冬天从巷口走回家,短短十几分钟的路,风并不大,却十足刺骨。脏兮兮的胡同里,总要等到少有地下了雪看起来才格外清爽。早上起来,迈出门去,觉得天都晴得发亮。胡同狭窄的路面上积雪完好松软,给人错觉踩上去该会是暖和的。我上学时候穿双短靴子,把积雪踩得吱吱嘎嘎,寒气从外面往里浸进来。厚棉袜子里的脚早就冻得发麻了。

周末的晚上,我跟我妈挽着手出门,黑洞洞的巷子里隔老远才有盏灯。偶尔有自行车从旁边不紧不慢地掠过,二八的男车骑起来有沉甸甸的金属声,莫名其妙地给人安全感。走出胡同到了大街往右手转,没几步路就是个糖炒栗子的摊子。炒栗子的老头姓王,长得和街上任何一个蹲摊的老头没啥差别。他表情庄重守着黑乎乎的大铁锅,锅里栗子和着石头(还是铁豆?)不紧不慢地转着,热腾腾的蒸气和着栗子的香气,在寒冷的冬夜里有天籁之概。队伍总是长的,我们乐意花上十几二十分钟等新鲜出锅的栗子。个儿大的栗子八块钱一斤,真不便宜。然而一大包滚烫的揣在怀里,心里跟完成重大任务似的舒坦,心急火燎地想赶快回家,这时候世界上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回家剥栗子大快朵颐是正经。栗子红亮红亮的,皮、膜和栗子肉是分开的。栗子个大,特别饱满,咬在嘴里又香又糯,怎么吃都不够。王老头的炒栗子算是煤烟少的,然而吃完了之后嘴唇和手指仍然黏糊糊的成了黑色。没办法,炒栗子要用石头和着炒,又要放糖水出味。我是不爱吃零食的人,因此冰棍,酸奶,冰糖葫芦,卤煮火烧……这些其他朋友念念不忘的童年时候的好东西,我都没有惦记过。唯有王老头的糖炒栗子,是想起来就觉得整颗心忽然飞回了家的。忽明忽暗的路灯,时而擦身而过的自行车,那炒栗子的摊位是黑天里温暖的一盏橘黄色光亮。炒栗子的甘香,走在路上新雪凛凛的寒气,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种种不同的印记会在记忆的各个角落里被同时唤醒。已经是那么多年前了,然而一切都宛在眼前。发生过得多少事情都被忘了,只有这些碎纸片儿似的回忆,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

日本超市门口剥炒栗子的小姑娘抬起头来,我小小吃了一惊,因为一头蓬乱的黑色卷发下面是张拉丁裔的脸——我本来顺理成章地觉得那应该是个亚洲女孩儿,更何况边上的招牌还大字写着“怀柔甘栗。”尽管如此,还是花五刀(!!)买下一磅。拿到手里已经后悔了,因为她秤给我的栗子只是微温,个头也小得可怜。回家剥开了,炒过了头,仁是硬的,却还连着膜。卖栗子的送了个类似小勺的工具,可以把栗子肉整个从皮里掏出来。方便则方便矣,但我猜发明这工具的人必然不知道栗子原是可以炒到王老头那个水平的。我默默地把一袋子都吃完了,手是干净的看不见黑印儿,这距离我中学时代的回忆真是愈行愈远了。以为这糖炒栗子可以让我找到点儿北京的感觉,却不料它叫我更想念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