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December 19, 2006

那顿结结实实的中国饭

全中国经济年会的晚餐会慎重其事地定在万丽酒店的四季厅。我自星光大道踩着高跟鞋一瘸一拐地走上来的时候,四季厅外正挤得水泄不通。几十上百个经济学家握着果汁,三五成群,高谈阔论。我四处转了几圈,连个坐的地方都找不到。到吧台前打探一下形势,尚没有酒精饮料供应,于是也只好拿了杯果汁,找张熟悉面孔开始寒暄。

说实在的,我对于这种生面孔一大群的会议十分怵头。无非是找人搭讪与被搭讪,话题总以分发名片开头。若是碰到了做相同课题的学者,当可多聊几句。否则话不投机,就只好努力冥思苦想看可否找到个共同的熟人,或者不着边际地胡侃天上地下,中国经济,国际形势。这天我运气格外不妙,碰到位老兄追着我恳切地询问美国房地产市场的情况。我这等身无恒产的人,哪儿有追看房市涨落的热情?只好跟他大谈国债收益率曲线与房地产贷款的关系,并信誓旦旦地保证美国不会在短期内发生经济危机。这位老兄听了半天终于开口,我大大以为他即将揭穿我对于房地产啥也不懂的真面目,不料伊苦苦向我诉说,他购买了汇丰银行的股票,因此对于汇丰银行在美经营的业务非常不放心。教授关心股票甚于收益率曲线,这大概也是香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特色吧。

四季厅里面其实宽敞宜人,十几张大桌子早已摆放停当。我们透过门缝看见那些丝缎面的椅子,当真羡慕得腿更加发软。无奈不知道哪路大牌尚未驾临,害我们耗干了话题,也只好在这里继续饿肚子。忽然间欢声雷动,人流熙熙攘攘欣欣然涌入大厅,领头的几位从作派看不像是学者,大概是官员。圆桌摆得也大有官派,从桌布到菜单,一色亮晶晶的金色。

坐在我身边的日本教授上了年纪,为人谦和。他不无几分得意地对我炫耀他出的新书,竟是《鲁迅和仙台》。然而我们的谈话不久就被官员发言打断。没完没了的发言,港式普通话和港式英语,在座全是说英文的,大眼瞪小眼,浑然不懂台上说得到底是啥。我拿过菜单来研究,丰富得很,我只看见一道清蒸大青斑,食指大动,从此对于台上唔唔啊啊的发言,再没有半点听下去的兴趣。

到了上菜的时刻已经晚上八点半。满桌人抛弃经济学家的风度,互相做着鬼脸,捂着肚子,表示自己即将饿晕过去。巨大盘的烧烤拼盘,被侍者熟练地分成八份。里面计有:烤猪,烤鸭,烤鹅,叉烧肉各一块,已经冷了,兼之我中午吃的乃是镛记,是以没太留意。接着菜上得叫人眼花缭乱,有炸过的海鲜卷,干贝烧的蔬菜,云南火腿和蘑菇炒的青菜等等。吃到鱼翅汤的时候,我终于对于这顿饭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怀疑。拿过菜单再次细细研究,拿手指点着数下来,一共十二道菜,这才上到第六道!我目瞪口呆地向同桌们宣布了这个事实,并且在许多人脸上立竿见影地看到了绝望的表情。下一道就是我心心念念的清蒸大青斑,我已经几乎吃不下了,可还是打起精神,干掉满满一碗。说实话,蒸得还真不错。这么大的鱼,鱼肉特别厚,可还是又嫩又甜。调味汁调得恰到好处,粘滑的鱼皮蘸了汁的口感尤其叫我赞叹。刚才什么带子鱼翅的,我也没觉得这么好吃。

这道清蒸鱼乃是转折性的一道菜,因为我就此彻底地挂掉了。我边上的俄国小伙子早在我之前已经败下阵来。下一道菜乃是老外最爱的炸子鸡,俄国小伙子坚决地摇了摇头,并向大家解释说,“you have to be reasonable some time…”坐在我对面的郑州大学商学院教授数了数菜单,很不屑一顾地说:“我们那儿,六冷六热,也就十二道菜了,普通得很么。”我呆坐在那儿,想象中六冷六热十二道菜统统往我脸上招呼过来,仿佛亲身体会到了吃得撑到眼睛的感觉。

要说还是身边这位日本教授老辣。人家虽然笑眯眯一幅牲畜无害的样子,举起筷子来还很绅士派头,可是不声不响地把十二道菜都吃了一个遍。真乃人中之龙也。我与日本教授不约而同地把菜单折起来收藏为纪念品。我一边收一边暗自汗颜,我枉作了中国人,合着我的同胞们吃起饭来全都是这么个排场,我还当是小说家编出来的呢。这么看来,陆文夫的那部《美食家》,只怕算是自传体,绝非过甚其词。

是日菜单如下:

锦绣乳猪拼盘
沙律海鲜卷
翡翠彩凤花姿片
瑶柱双宝蔬
红烧四宝翅
肘子北菇扒时蔬
清蒸大青斑
脆皮炸子鸡
凤梨鸡粒炒饭
干烧伊府面
莲子红豆沙
美点双辉

晚上十点钟,最后一道甜品刚刚上来,主桌的重要客人像说好了似地一起站起来互相告别。这像是宣告了晚餐的结束,剩下十几张桌子的客人,不管吃没吃完饭,也都全站起来拔腿就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五分钟之内,整个四季厅变得空空如也,门外甚至没有人留下来互相寒暄道别。我环顾一下空荡荡的大厅,然后挎起包,独自慢悠悠地踱回尖沙咀地铁站。最近两个星期以来,散步消食已经成了我籍以生存,绝不能放弃的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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