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February 28, 2004

香港游记之上环的老东西

到香港的第一晚,从本小册子上看到这条步行线路,于是按图索骥。自上环地铁站出来,沿着德辅道中、永乐街、文咸西街一路逛下去。

这一带游客很少,香港本地人来买东西的似乎更少。香港至今还有地道的有轨电车,电车上花花绿绿的广告,配着积木小房子似的西港城,是拍五六十年代电影的好背景。 狭窄的小街夹在错落的居民楼之间,抬头只能看到一小条天空。两边水泥建筑墙壁都剥落,斑斑驳驳的水渍。各种贸易公司和“某某行”的招牌高高挑在半空,密密麻麻摩肩擦踵,哪块都看不全。街上人少,安静得不像是香港,为这几条老街平添了些萧条的意味。路边尽是卖药材海鲜的小店。店铺门口麻袋箩筐装着各种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干货:鱼翅海参响螺片。药房里伙计还拿着老式的秤在给人抓药。腥咸的海鲜味和微苦的中药味散进空气里,像是在给这幅静态的图画题款落印。

一路走到荷里活道和摩罗上街一带,是古董店的聚集地。这是我向往了很久的地方。每每看到一些文章,提起在这附近淘到旧东西。要说收藏古董,香港本没有特殊的优势。无奈四五十年间辗转到香港的文人学者实在不少,个个都一肚子的学问和故事。背井离乡之际,收藏都成了身外之物。那段战乱颠沛的时光里,散在香港的古玩字画真不在少。几十年后,当初那些有文化有家底的收藏家去世的去世,移民的移民,毕生收藏的心爱之物流到坊间,其中多有精品。一旦赶上,与在潘家园小摊上沙里淘金真有云泥之别。只是老东西流出来,意味着原先的收藏家已经不在,难免让人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荷里活道两边的古玩店,门面整洁,招牌光鲜。探头进去,店主人低头一径忙自己的事儿,对闲杂人等视而不见。小小店面,古董摆得密密麻麻。佛头,兵马俑,青花瓷瓶,玉器,大小铜钱,应有尽有。摆在光可鉴人的玻璃柜子里,真货也像摆设了。价格高,值得淘的东西不多。倒是二三十块钱就买得到的复制古玩,有些样式设计别致可喜。

我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转下去。一家店面格外小的,橱窗里一大把美轮美奂的簪子吸引了我的视线。看看名字,叫做趣雅阁,名字眼熟,好像小有名气。进到店里,灯光极昏黄,架子上的古董并不见出色,几只摆在桌上的簪子也是很平常的货色。出去再细细看橱窗里那十几支簪子,不得了,真漂亮,尤其是两支碧玉做簪头的银簪,密密的雕花妙不可言,秀丽间带着三分古朴的拙气。老板娘跟出来,长得像港剧里任何一个女警察的妈妈。“大概都一千多,只这支上面没什么装饰的,不到一千可以给你,”她指着一支最短的银簪,笑眯眯地说着不错的普通话,“都是老东西啦~~我便宜点给你啦~~”这一“啦”,又是十足的香港生意人口气了。

摩罗上街多是小摊,东西杂得多,要找碑刻拓片一类,该还回去荷里活道上,进那些小店耐心地挑选,再耐心地还价。许多毛泽东像章,语录,杨子荣雕像和旧上海的小明星海报并放在一起卖,花花绿绿好不热闹。清晨人极少,小摊主人似乎也懒得招徕生意,一路慢慢逛下去,居然鸟语盈耳,十分惬意。 香港朋友又迷惑又好笑地问我:“上环?现在上环还有人去么?”呵我笑了,当然有,只要那些玉器书画古簪还在,只要那些关于古玩的逸闻佳话还有人知道。收藏家一代代逝去,新的探奇者慕名接踵而来。文化一层层沉淀成新的传奇。香港怎么可以少了上环的老东西?

Saturday, January 24, 2004

同一路电车

有那么三年,我每天坐同一路车上下学。早上六点一刻坐车的人并不多,而且是固定的几个。日子久了,看谁都眼熟。这路电车路过景山、北海,终点是紫竹院,所以我渐渐认识了不少锻炼的老人。他们大多在东单上车,空空荡荡的车上很多空位子。老人们一上来,忽然满耳都是悦耳的不紧不慢的北京话,电车暂时成了老舍笔下的茶馆。有时候人多,我站起来给老人们让座,他们笑眯眯地谦让两句,坐下了,说:“姑娘,谢谢你啦。书包沉不沉,让我帮你拿着?”有时候也问长问短。冬天大早上,窗外是一色的漆黑;春天的时候有风。不管天气怎么样,电车总象是开在时间的后头。

不坐那趟车,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回到北京,老天爷宽待我,给了二十多天的阴雨,洗得空气干净清爽,地上湿湿的居然没有泥浆子。这样好的天气呆在家里是可惜的。下午去宣武门会个朋友,回来的路上一摸裤兜,就剩下两块钱。坐不起地铁,只好去西四换电车回家。这辆电车的路线是新的,居然远兜远转带我绕回了中学时代上学走的那条路:景山,景山东街,地安门。景山东街上来一位老太太,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依稀记得就是以前总坐在车前面倒座上的那位。就连眼镜,都还是那副塑料架子包了胶布的,我当年一直以为那副镜子是撑不过一年的——不过胶布倒干净,似乎是新包上去的。我小楞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只有在我身上,时间是流走了流得很快;而其他所有人,都坐在电车上不慌不忙地跟在时间的后头。

我站起来给她让座,我身后的中学生立刻抢过来想坐下,我扭头说:“对不起,我是给她让座。”那个女孩露出孩子气的灿烂笑容,向后一跳让开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把玩她的手机。她穿着一所名校的校服,运动衣有点大。脚上的运动鞋也是那种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名牌。书包很别致,斜挎的,有点象Prada的一款。她整个人是没心没肺,透明透亮的。我转向窗外,正是放学的时候,街上满是成群结队的中学生。他们穿着韩版的裤子,染着黄色的头发,为了一点小事而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阴雨天里他们仍然是明亮的。玻璃里映出我白衣黑裙的样子,脸上平静得看不出表情。我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车到地坛,那位老太太抬头看着我。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怀疑她是记起我了,我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而她望向我的眼睛里只有清澈的笑意。她说:“我要下车了,小姐,你过来坐吧,谢谢你。”那一瞬间我茫然若失,因为这个陌生的称呼。我想我是很怀念过去的日子,过去被那些老人亲切地叫成“姑娘”的时光。

Saturday, November 15, 2003

红烧肉物语

做红烧肉,我实在说不上在行。不过一提这个,我就嘴馋。我小时候食量不少却不肯长肉,着实叫爸爸妈妈头疼。看到我吃红烧肉那股不要命的劲儿,他们觉得有了新的希望。大早上,不到五点我妈就跑出去排队买肉,那还是一切都很紧缺的年代。有时候7点钟我睡眼惺忪地醒来,家里空无一人,爸爸去买早饭,妈妈去买肉,谁都不舍得早点儿把我叫醒。对着空空的小家,我总是咧嘴而笑,有种猴子称霸王的得意。

红烧肉算是我们家的招牌菜。我妈妈排行老小,家务事上并不能干,嫁给我爸之前压根就不会做菜。她在很多年里,做的最好吃的菜就是红烧肉。我被人叫做“肉宝宝”,红烧肉实在难辞其咎。吃肉之外,肉汤拿来拌饭,米粒亮亮地闪着光。或者拌了芝麻酱做热干面,又是一样超级美味。

我妈喜欢选腱子肉,全瘦的,带点筋,很滑口。她常把长豇豆放在太阳下暴晒到完全干了为止。做红烧肉的时候把一些豇豆泡开,和肉一起炖。豇豆吸去多余的油,本身却变得又滑又嫩。有时候她也会放春笋或者冬笋。鲜笋吸了酱油的咸味和肉香,本身又有种清香,我觉得比肉还好吃。另外一样她经常用的配料是肥厚多汁的香菇。有时候她把鸡蛋放在红烧肉里一起炖。那是所谓的“土”鸡蛋,老乡自己在家养的鸡下的,味道香极了,和现在成盒的那种根本没法比……后来有一个时期,妈妈改用瘦五花和霉干菜一起炖,味道和原先那种很不一样了,也很好吃,但是我更喜欢放豇豆的那种。

直到十年以后,我爸爸当年的同事还在对我妈妈无比感慨地说:“我爱吃你做的红烧肉”,新带来家里的朋友吃过饭之后也由衷地说着同样的话。不过现在妈妈很少做红烧肉了,我们到北京之后,妈妈上班忙,早出晚归,做红烧肉的重担由我爸接过。我爸很挑剔,要我们去崇文门菜市场买一种特定的小排骨给他用。他很少放八角茴香之类的香料,全凭酱油糖盐调味。做出来浓油赤酱,居然大家都喝彩,成为他春节年夜饭上的保留节目。红烧肉这东西,奇怪的很,人人都在做,人人做出来口味都不一样,简直可以作为识别厨子的工具呢。

在浙江的舅公曾经带来过一小筐扁尖笋,是种干笋,泡开之后,炖肉煨汤都是一绝。还有一种做红烧肉的办法是把肉和墨鱼一起炖,直到墨鱼也炖烂,不爱吃墨鱼的人却会觉得有股怪味。前几天我妈写信给我说,她现在炖红烧肉用红酒而不用黄酒,据说味道醇厚。我真服了她,孜孜不倦地琢磨红烧肉上能出多少花样。红烧肉我怎么都做不好,大概因为放酱油时候总是手软,做出来肉色泽既浅,味道也不浓郁。每次回家,总还惦着爸爸妈妈的好手艺。

最后说说我表姐的爷爷。老人80多,中过风,康复了,还天天骑车买菜换煤气。他做的红烧肉用肥瘦相间的五花,有时候加上条猪尾巴一起炖。做出来的红烧肉,肥肉全都走油了,我这种本来从不沾肥肉的人都甘之如饴。红烧肉在冰箱里冻上了,加上新炒的豆芽,韭菜,豆腐干,放大葱和酱,一起卷在松软的大饼里,真是无上的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