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ne 14, 2005

毕业记

毕业1
毕业之前一个月,这若干年来没做的功课所带来的恶果全都反映出来。为了答辩忙了个四脚朝天。我常常忙里偷闲地奇怪,前几个月我到底做了些什么。那些准备CFA的时间,是不是应该多花一点到论文上。并且最后CFA我也没能考。那天我正在和导师作最后的meeting。

总而言之,周三我去机场接妈妈的时候,次日要做presentation用的幻灯片都还没做。当天晚上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做了一套三十多张的powerpoint。第二天带妈妈去Riverside,中途在中国城喝早茶,下午接着改了改幻灯片。我一直觉得对于要讲什么不太有底。不过准备了几个可能被问到的问题,review了一遍手头有的数据。总之接到妈妈之后,心就已经散了。

周四下午三点答辩。一开始紧张讲得结结巴巴,P教授皱着眉毛问了若干问题。回答过那些问题之后我反而轻松了。说了一个半小时。到快结束的时候P教授又问了一个比较难回答的问题,大致是你既然有这些数据,为什么不做一个disequilibrium得模型分析。要说这种问题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全怪我跟P教授平时交流得太少。还好我反应得比较快,立刻说,要建立这种模型来分析,最起码需要一个对于credit market利率的靠谱的估计。但是私人借贷占据了市场的2/3以上,而私人借贷的利率又无法估计,因此无法确定均衡。然后讲了几点无法估计利率的理由。又给了三个做biased估计的方法。再给了若干个benchmark利率,和私人借贷利率作比较。最后得出结论说,虽然我们不可以估计均衡利率,但是可以看到银行利率下市场不出清。这个问题回答得比较圆满,然后他们就再也没有更多问题了,答辩变为讨论。出去等结果的时候听见P教授先开口说,这个presentation真是做得很好。过了一会儿宣布我通过。我妈在期间一直在旁听,高兴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导师打趣说,你知不知道你女儿在Acknowledgement里面说我“最后”要感谢我的父母?我闹一大红脸,因为以前并没感觉lastly用起来有这么个意思。导师又谆谆教导我说,你得给改成lastly but not leastly。

几位后来陆续对我说,你这个presentation做得非常好。我心想,典型的我的风格。最后没人说我research做得好,但是大家都会说,你presentation做得很好。奇怪的是,我明明是一个粗心得叫人无法忍受的人,可是临了不知道为什么,表面功夫总还能唬住人。

这天回家的时候,我反复地想,怎么都不能相信,我就这样通过了答辩,毕业了。回家已经不早了,我给朋友们发群体信件说,从今天起,请认真地管我叫Dr. Li~ :))


毕业2
我很奇怪我是怎么毕业的。印度丫头曾经告诉我,她父母觉得她是一糊涂人,成天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等到她大学毕业,硕士学位到手,她的父母还不敢相信,跟她说:somehow you managed to do all these... we don't really know how you managed. 莫尼卡也跟她妈妈说,要是我能读完博士,岂不是每个人都能读完?此刻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过去的五年,此刻我想起来仍然想要深刻地忏悔。我选了最容易考试的科目,最宽松的老师,顺利地拿到dataset,然后挑了一个没什么人做过的题目。我开题时候的committee,以及答辩时候的committee都是经济学系和商学院最强的。在YY和LY等人被韩国教授逼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成天不睡觉的时候,我正在为大学里没能好好放肆的那些时光进行完整的资本主义补课。旅游。博客。专栏。替一大堆不靠谱的小企业主做无数商业计划。翻译。各种形式的腐败。三教九流地认识人。恋爱和分手。每年一次地玩命学习一会儿,然后安然度过六月份。

我知道我可以做得更好。可是我没有做得更好的动力。我常想我入错了行,每三四个月我就认真地考虑退出。可是我从来都没有下定决心放弃,很大一个理由是父母的期望,另一个理由是,说实在的,我做学生做得十分逍遥。结果是,两年后我拿到硕士,还在犹豫着要不要走。等到开题之后,拿学位就变得如此顺理成章。

毕业3
我毕业的这一年,我的导师也同时退休。实际上他在两周之后就要出发去纽约定居。为了他退休,系里周五整天开了一个Symposium,午餐会,晚上他的老友G教授又在家里举行一个欢送晚餐会。

今年有七八个学生毕业。去年G教授已经退休。当时我的导师为他致辞说,我不理解Keith为什么要这么早退休。他显然还可以做更多的事情。惋惜之情,溢于言表。现在G教授走了,只时不时在系里露一下面;导师的若干学生包括我都毕业离开;导师自己虽然觉得起码还能工作个十几年,也终于选择了退休。他的另一位认识了将近四十年的好友R教授在哥伦比亚大学任教。R教授笑说,Aziz退休,我是唯一的受益人。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多做一些因为相隔遥远而没机会做的交流了。可是导师这一走,系里整个发展专业就终于凋零下来。发展和计量,英国派和美国派,在这个小小的学校、小小的经济学系里曾经闹得一塌糊涂,不可开交。如今这样的争端再也不会有了。

午餐会上,系里现在的Dean简短致辞,送给导师一幅UCR书店的钢笔画,四面留白,我们轮流签字。可是那些宽宽的白边上,十几个人的签字也显得十分寂寥。秘书拍下照片,即时洗出来送给导师。他的朋友从各地赶来,大家挤满了四楼的大厅。导师说:P教授原本告诉我,我来就行了,什么都不用说。可是我现在必须要说几句了。我不知道我何德何能,能从这样多的朋友那里得到这样多的爱。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大家的掌声打断了他。

导师顺着把他多年的老朋友点了一遍。他记性非常好,因此能够记住几乎和所有老朋友相识的时间和场合。他说,我出生是是英籍印度人,后来成为巴基斯坦人,再成为孟加拉人。现在我有美国国籍。当一个人有了四个国籍的时候,国王和地域都很难再成为他生命的动力。至于宗教和神祗,自从我十几岁起就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这些年来,驱动了我的研究和生命的是我的朋友。

接着他引了一首泰戈尔的诗,念得极动感情,然后气氛变得十分sentimental。这一刻起,我忽然发现我对于毕业,原来也残存着许多恋恋不舍。

毕业4
下午的seminar我悉数参加。第一个是R教授做的关于中国农村收入差距的实证分析;第二个是G教授做的一个特殊session,名为A Tribute to a Friend: A Brief Assessment of the Contributions of Aziz Khan to Development Economics。我得以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琐事,比如导师在年轻时候是激进的学生运动领导人,后来被孟加拉公派来美留学,因为政治左倾而被拒了签证。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如今他已经是美国公民。想想也对。导师和G教授都同情共产主义,退而又支持渐进改革。

在讲座的结尾,G教授很动感情地说,我和Aziz在这将近二十年间,每周都要一起喝若干次咖啡。我们一起喝掉了几千杯咖啡,吃过了几百顿饭。随着这几千杯咖啡我们交换了无数对于大家深感兴趣的话题的思考。我感觉这几千杯咖啡时间就如同一个postdoc program,Aziz的智慧、见解和超人的记忆力,让我的graduate education得以延续。这几句话说得极为sentimental,我看看导师,只见他闭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

G教授家的晚餐会和毕业典礼冲突。我只得放弃晚餐会。

毕业5
我没想过我会真的读完博士。我没想过我会顺利答辩成功。我也没想过我会真的租了一套袍子,穿上了去参加两个小时十五分钟那么长的毕业典礼。可是当我没头苍蝇一样撞进毕业学生排队准备进场的大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穿上袍子,看见同班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冲着我笑的时候,我还是毫无预警地兴奋了起来。

黑袍黑帽,蓝黄色相间的肩带。帽子太大,一直往下滑落。我披着头发,此刻深恨没有把它盘起来。典礼在大草坪举行。苏格兰乐队。正襟危坐两个多小时。后来入夜,天气很凉。和Chancellor握手的时候我没看到旁边的照相机,闪光灯亮的时候大概正好在翻白眼。并且我听从妈妈和其他同学家长的摆布,后来脖子上戴了orchid做的花环,照片上看起来不伦不类。我就这么带着夏威夷式的花环,穿着不合身的博士袍子,在拍了一堆呆瓜一样的照片之后,毕业了。

毕业6
连续三天,我每天带着妈妈去Riverside。先是答辩,后是毕业典礼,再后来是committee member之一的U教授请我们午饭。

U教授家我其实是第一次去。他夫人我也是第一次见到。U夫人看起来比教授小不少,为人十分爽利。他们的独生女儿居然还在上中学。U教授家的房子不在老城区,而在UCR后面的山上,景观挺好,布置十分简单干净。和G教授和导师家那种繁复华丽的布置相比,完全不是一个风格。我很难说清楚我喜欢哪种风格更多一点。

U教授一向忙得颠三倒四,我从没有机会和他多谈。并且我做的题目他了解得也不太多。毕业之后,反而有时间多说两句。我渐渐发现,毕业之后,我对于这个学校、这个系,以及系里的同学,开始有了一点儿感情。

毕竟是待了四年多的地方。早十年,谁能想到,我最好的时光,就在这个典型的美国大农村式的小城度过了。

前几日收到Z的信,说他已经去中部某校做教员。TN这个周末要前往马尼拉开始新工作。SW去凤凰城。HX去亚特兰大。莫尼卡去纽约。艾伦去英国。大家短暂相识之后,又四散奔走。我二十一年的学生生涯就此画上了句号。

泰戈尔说: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们已经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