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anuary 24, 2004

同一路电车

有那么三年,我每天坐同一路车上下学。早上六点一刻坐车的人并不多,而且是固定的几个。日子久了,看谁都眼熟。这路电车路过景山、北海,终点是紫竹院,所以我渐渐认识了不少锻炼的老人。他们大多在东单上车,空空荡荡的车上很多空位子。老人们一上来,忽然满耳都是悦耳的不紧不慢的北京话,电车暂时成了老舍笔下的茶馆。有时候人多,我站起来给老人们让座,他们笑眯眯地谦让两句,坐下了,说:“姑娘,谢谢你啦。书包沉不沉,让我帮你拿着?”有时候也问长问短。冬天大早上,窗外是一色的漆黑;春天的时候有风。不管天气怎么样,电车总象是开在时间的后头。

不坐那趟车,到现在已经七年了。回到北京,老天爷宽待我,给了二十多天的阴雨,洗得空气干净清爽,地上湿湿的居然没有泥浆子。这样好的天气呆在家里是可惜的。下午去宣武门会个朋友,回来的路上一摸裤兜,就剩下两块钱。坐不起地铁,只好去西四换电车回家。这辆电车的路线是新的,居然远兜远转带我绕回了中学时代上学走的那条路:景山,景山东街,地安门。景山东街上来一位老太太,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依稀记得就是以前总坐在车前面倒座上的那位。就连眼镜,都还是那副塑料架子包了胶布的,我当年一直以为那副镜子是撑不过一年的——不过胶布倒干净,似乎是新包上去的。我小楞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只有在我身上,时间是流走了流得很快;而其他所有人,都坐在电车上不慌不忙地跟在时间的后头。

我站起来给她让座,我身后的中学生立刻抢过来想坐下,我扭头说:“对不起,我是给她让座。”那个女孩露出孩子气的灿烂笑容,向后一跳让开了。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把玩她的手机。她穿着一所名校的校服,运动衣有点大。脚上的运动鞋也是那种看上去若无其事的名牌。书包很别致,斜挎的,有点象Prada的一款。她整个人是没心没肺,透明透亮的。我转向窗外,正是放学的时候,街上满是成群结队的中学生。他们穿着韩版的裤子,染着黄色的头发,为了一点小事而肆无忌惮地开怀大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阴雨天里他们仍然是明亮的。玻璃里映出我白衣黑裙的样子,脸上平静得看不出表情。我忽然就觉得自己老了。

车到地坛,那位老太太抬头看着我。有那么一小会儿,我很怀疑她是记起我了,我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而她望向我的眼睛里只有清澈的笑意。她说:“我要下车了,小姐,你过来坐吧,谢谢你。”那一瞬间我茫然若失,因为这个陌生的称呼。我想我是很怀念过去的日子,过去被那些老人亲切地叫成“姑娘”的时光。